惡狗嶺的腥風與慘嚎被遠遠拋在身後，但空氣中彌漫的陰冷與死寂並未散去，反而因這條狹窄岔路的幽深而更添幾分壓抑。嶙峋怪石如同蟄伏的巨獸骸骨，在慘白磷光的映照下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蘇念裹緊隱魂鬥篷，碧玉葫蘆的溫潤緊貼胸口，成為這無邊黑暗裏唯一微弱卻堅定的錨點。他沉默地跟在張富貴身後，警惕地感知著四周。
    張富貴似乎對這條“捷徑”頗為熟悉，雖然步履沉重，但目標明確。他那身油膩的圍裙在磷光下泛著詭異的微光，嘴裏時不時低聲嘟囔幾句抱怨：“這鬼路……比後廚的泔水桶還難走……下輩子投胎，打死也不當廚子了，油煙熏死，累死，死了還得遭這罪……”他回頭看了一眼沉默的蘇念，小眼睛眨了眨，“哥們兒，你說是不？哦，忘了你不能說……唉，這憋屈勁兒！”
    蘇念隻是微微頷首。他此刻的心思全在觀察和戒備上。這個自稱張富貴的廚子亡魂，油滑市儈的表象下，似乎藏著某種對黃泉路的“熟悉”和對混亂的本能規避能力。這究竟是福是禍？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方逼仄的岔路豁然開朗，重新匯入了一條相對寬闊、但依舊慘白磷光鋪就的主幹道。然而，一股迥異於惡狗嶺腥臊的、更加尖銳、仿佛能刺穿魂體的氣息撲麵而來！
    那是一種混合了金屬鏽蝕、幹燥塵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頭發緊的“銳利”氣息。
    腳下的黃泉路不再是單純的碎石，而是鋪滿了厚厚一層灰白色的粉末，踩上去發出“簌簌”的輕響，如同踩在骨灰之上。空氣幹燥得仿佛要抽幹魂體最後一絲水分，帶著一種令人煩躁的灼熱感。
    “到了……他娘的，金雞山！”張富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緊張，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油膩的圍裙領口似乎想往上提一提，遮住並不存在的脖頸皮膚，“聽老鬼們講，這山上的雞，那叫一個凶！專啄魂眼！被啄一下，魂飛魄散不至於，但三魂七魄都得少點東西，變成個渾渾噩噩的癡傻鬼！”
    蘇念凝神望去。前方果然是一座光禿禿的山嶺，山勢不算陡峭，但通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鐵灰色，寸草不生。山體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孔洞，如同巨大的蜂巢。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鐵灰色的山岩上，在那些孔洞邊緣，無數雙閃爍著冰冷、銳利、毫無感情的金色光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了山下踏上這片灰白“骨粉”之地的亡魂們！
    這些“金雞”體型比陽間的公雞要大上數倍，接近半人高。它們並非血肉之軀，而是由一種類似生鐵或青銅的金屬構成！羽毛呈現出黯淡的金屬光澤，邊緣鋒利如刀片。最恐怖的莫過於它們的喙，尖銳、彎曲、閃爍著令人膽寒的金屬寒光，仿佛能輕易洞穿最堅硬的岩石。它們的爪子亦是鐵鑄，抓在岩石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沒有惡狗嶺那種狂暴的咆哮，金雞山籠罩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殺意之中。隻有那無數雙冰冷的金瞳，如同最精準的瞄準鏡，鎖定了每一個踏入禁區的魂體。
    “小心！別讓它們盯上你的眼睛！低頭！快走！”張富貴低吼一聲，猛地低下頭，幾乎把臉埋進油膩的圍裙裏，同時一把扯住蘇念的鬥篷袖子，拉著他就要加速衝過這片開闊的灰白地帶。
    然而，已經晚了！
    就在他們踏入灰白“骨粉”區域的瞬間，山嶺之上，一隻體型格外碩大、頭頂雞冠如同扭曲王冠般的金雞，猛地發出一聲穿金裂石、足以刺穿靈魂的尖唳！
    “咯——咯咯咯——！”
    如同衝鋒的號角！
    刹那間，山體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中，無數道鐵灰色的身影如同離弦的勁弩，爆射而出！它們振翅無聲，隻有空氣被高速撕裂的銳嘯！冰冷的金屬羽翼切割著陰風，無數點寒星般的金色瞳孔，目標直指——所有亡魂的雙眼！
    速度！快得超越了亡魂的思維！
    蘇念隻覺得一股淩厲到極點的銳氣瞬間刺向自己的眉心！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在淬厄星力的微弱加持下，猛地向側麵一滾！
    “嗤啦！”
    一道冰冷的鐵影擦著他的鬥篷邊緣掠過，鋒利的金屬羽翼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劃開一道深深的溝壑，揚起一片灰白骨粉！那冰冷的殺意讓蘇念的魂體都感到一陣刺痛。
    “啊——我的眼睛！”
    “救命！我看不見了！”
    慘叫聲瞬間此起彼伏！
    一個動作稍慢的亡魂，被一隻金雞的鐵喙精準無比地啄中了眼眶！沒有鮮血，隻有魂體被強行撕裂、本源之力被瞬間吸走的痛苦！那亡魂捂著臉，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哀嚎，魂體劇烈扭曲、黯淡，如同信號不良的影像，踉蹌幾步便栽倒在地，被隨後撲來的幾隻金雞瘋狂啄食魂體！
    混亂瞬間爆發！亡魂們驚恐地抱頭鼠竄，或用殘破的衣物、或用雙手死死捂住眼睛，如同無頭蒼蠅般在灰白地帶亂撞。但這反而吸引了更多金雞的注意！它們如同最冷酷高效的殺手，每一次俯衝都伴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和一個亡魂的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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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念憑借遠超亡魂的反應速度和一絲淬厄星力對危機的微妙感知，在密集如雨的俯衝攻擊中狼狽閃躲。每一次翻滾、每一次側移都險之又險，冰冷的鐵喙、鋒利的羽翼不斷在他身周掠過，帶起刺骨的寒意。他不敢反擊，任何力量的異常波動都可能暴露活人氣息，引來滅頂之災。
    “這邊！哥們兒！快！”張富貴的聲音帶著驚惶的破音。他同樣狼狽不堪，矮胖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靈活性，像顆滾動的肉球，連滾帶爬地躲開數次攻擊。他那身油膩的圍裙似乎也起了點作用，滑膩的表麵讓一隻金雞的爪子抓了個空。他此刻正躲在一塊相對突出、可以稍微遮擋上方視線的鐵灰色岩石下，拚命朝蘇念招手。
    蘇念看準一個空檔，猛地發力，如同獵豹般衝向那塊岩石。然而就在他即將抵達的瞬間，頭頂勁風驟起！一隻體型不大但速度奇快的金雞，如同鬼魅般從岩石側麵死角俯衝而下，尖銳的鐵喙閃爍著致命的寒光，目標直指蘇念的後頸要害！角度刁鑽，避無可避！
    張富貴的小眼睛瞬間瞪圓了！那裏麵不再是市儈和油滑，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驚駭！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比腦子更快！
    “小心背後！”一聲嘶吼的同時，他那矮胖的魂體猛地向前一撲，竟然用自己的身體撞開了蘇念，同時下意識地揚起油膩的、沾著不明汙漬的圍裙袖子，擋向那致命的鐵喙！
    “噗！”
    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響起！
    “呃啊——！”
    張富貴發出淒厲的痛吼！那金雞的鐵喙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黃油，輕易洞穿了他魂體凝聚的圍裙袖子，狠狠啄在了他擋在前麵的手臂上！
    魂體沒有血肉，但被撕裂、被強行抽取魂力本源的痛苦，比肉體受創強烈百倍！張富貴的整條手臂瞬間變得透明、模糊，劇烈的魂力波動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他痛得魂體劇烈顫抖，臉色如果能稱之為臉的話）瞬間灰敗下去，氣息萎靡了一大截！
    那金雞一擊得手，冰冷的金瞳中似乎閃過一絲貪婪，竟想順勢再啄向張富貴因痛苦而抬起的臉！
    千鈞一發！
    蘇念被撞開後穩住身形，正好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一股熱血或者說意誌的激流）猛地衝上頭頂！什麽暴露身份，什麽黃泉規矩，在這一刻都被拋諸腦後！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剛剛救了自己的、市儈卻又不失義氣的廚子魂飛魄散！
    “滾開！”蘇念心中怒吼，一直壓抑在指尖的一縷淬厄星力，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爆發！
    沒有光芒四射，隻有一股極其凝聚、帶著破邪氣息的銳利波動，如同無形的尖針，精準地刺向那隻金雞！
    “嘰——！”
    那金雞正要啄下的動作猛地一僵！冰冷的金瞳中第一次流露出類似痛苦和驚恐的情緒！它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燒了一下，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慘叫，猛地振翅拔高，放棄了到嘴的獵物，倉皇地飛回山嶺，沒入孔洞之中。
    蘇念心中一凜，立刻收斂所有氣息，重新將淬厄星力壓製回體內深處，心髒狂跳不止。剛才那一下，雖然極其微弱短暫，但難保沒有引起其他存在的注意。
    他迅速衝到張富貴身邊。老廚子癱靠在岩石上，魂體虛淡，被啄中的手臂幾乎透明得快要消失，劇烈的痛苦讓他整張胖臉都扭曲了，嘴裏發出“嘶嘶”的抽氣聲。
    蘇念蹲下身，無法言語，隻能焦急地用手勢詢問。
    “沒……沒事……死不了……”張富貴咬著牙，豆大的冷汗魂體模擬的冷汗）從額頭滑落，他艱難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娘的……這鐵嘴雞……比……比客人的差評還紮心……”他試圖用慣常的油滑來掩飾痛苦，但聲音都在發抖。
    他喘了幾口粗氣，小眼睛費力地抬起，看向蘇念，裏麵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光芒。“哥們兒……剛才……謝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要不是你……老張我這條胳膊……怕是保不住了……”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異常認真，甚至帶著點探究，“你……你那一下……有點……有點東西啊？不像……不像咱們這些死鬼能使出來的……”
    蘇念心頭一緊。果然還是引起了懷疑！他立刻搖頭，指了指自己，又做了個虛弱倒地的姿勢，然後指向張富貴，比劃了一個“推”的動作——意思是自己當時被張富貴推開，情急之下魂體本能的反抗爆發了潛力。
    張富貴盯著蘇念鬥篷下模糊的麵容，小眼睛閃爍不定。他顯然沒有完全相信這個解釋。剛才那股力量雖然微弱，但其中蘊含的那種至陽至剛、破滅邪祟的純淨氣息，與他接觸過的任何陰魂怨力都截然不同！那種感覺……更像是……活人？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張富貴的腦海，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追問。黃泉路上，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因魂力損耗過劇而趔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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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念連忙扶住他。入手的感覺冰涼油膩，但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絲沉重。
    “嘿嘿……這下……虧大發了……”張富貴靠在蘇念身上，苦笑著，“看來……得指望你多照應老張一段路了……”他嘴上說著虧，眼神裏那份油滑的算計卻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初步的、建立在生死相托之上的信任。他指了指前方山嶺下一條更加隱蔽、似乎繞向山後的崎嶇小路，“走……走那邊……金雞山的‘後門’……路難走點……但雞少……”
    蘇念點點頭，攙扶著受傷的張富貴，兩人魂）相互扶持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那條更加難行的小路。身後，金雞山上依舊傳來亡魂的零星慘叫和金屬振翅的銳嘯，但前方的黑暗，似乎因為身邊這個油膩廚子的存在，少了幾分絕對的冰冷。
    張富貴一邊齜牙咧嘴地忍著痛，一邊嘴裏還不閑著，仿佛說話能驅散恐懼：“下一站……野鬼村……聽說那兒更邪門……全是迷路的老鬼……專騙新魂當替身……嘖，比我們飯館門口拉客的托兒還黑……”他絮絮叨叨，油膩的側臉在磷光下，竟顯出幾分同舟共濟的滄桑。
    蘇念沉默地聽著，鬥篷下的手，卻更穩地扶住了身邊這個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猥瑣的亡魂。金雞山的鐵喙，啄穿了虛假的油滑，也啄開了一絲在絕望黃泉路上，意外生長出的、名為“信任”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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