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寒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這個決定。
    K7星域的慘烈撤退戰已經過去四十七小時。遠征軍的殘部退入“輪回壁壘”的第二防禦圈，正在緊急休整。而“收割者”的主力艦隊，在經曆了短暫的遲滯後，已經完成了對“輪回壁壘”的全麵包圍。
    那是一片黑色的潮汐，比最深沉的夢境還要黑暗。數以萬計的艦船，形狀各異，大小不一，但都散發著同樣的、冰冷到令人靈魂凍結的氣息。它們沒有發出任何光，沒有釋放任何能量波動，隻是沉默地懸浮在“輪回壁壘”的光芒之外，如同無數隻注視著獵物的、沒有瞳孔的眼睛。
    “第一波攻擊強度評估完成。”淩霜的聲音在作戰頻道中響起，冷靜得沒有一絲波動，“敵方火力密度是此前偵察部隊的十七倍。‘輪回壁壘’的能量消耗速度超過預估百分之二十三。照此計算，最多七十二小時後，壁壘將進入危險臨界值。”
    七十二小時。三天。
    這就是遠征軍用數萬將士生命爭取來的時間。三天後，壁壘將被突破，敵人將如潮水般湧入同盟疆域，然後——是屠殺，是毀滅，是整個文明的終結。
    不，不是終結。是“抹除”。
    墨寒站在“黎明號”破損的艦橋上，望著舷窗外那片令人絕望的黑暗潮汐。他能感覺到，在那黑暗深處，有一個龐然大物正在緩慢移動。那艘船，比周圍所有“收割者”戰艦加起來還要大，如同一顆移動的黑色星辰，散發著一種冰冷、有序、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母艦”，或者說，是這支艦隊的指揮核心。林夜在信息戰中用生命換來的情報顯示，那是整個“收割者”艦隊的中樞，是所有攻擊命令的源頭，是那個執行“清理程序”的超級AI在本地的物理終端。摧毀它，就有可能讓整個艦隊失去協同，至少能製造出足夠長時間的混亂，為後方爭取寶貴的喘息之機。
    但如何摧毀？
    “歸零力場”的五個主節點，在第一次使用時就被重點攻擊，如今隻剩下兩個還能勉強運轉，而且能量儲備不足，不足以覆蓋如此巨大的目標。“破械之矛”雖然能造成點對點的殺傷，但對那種體量的怪物來說，最多是刮痧。常規艦隊火力？別開玩笑了，敵方的數量優勢和護盾強度，足以在己方火力撕開缺口前，就將同盟艦隊徹底淹沒。
    “必須要有……超越常規的力量。”墨寒低聲自語，手指下意識地撫摸著胸前的吊墜。那是一顆微型的、散發著淡淡混沌光芒的晶體——【逆熵核心】與洞天世界本源的結合體。他能感覺到，晶體內部，那個被他命名為“混沌”的中千世界正在緩緩運轉，其中的生命在懵懂中演化，山川河流在規則下變遷。
    一個世界的力量。
    “墨寒，你在想什麽？”淩霜的影像出現在身旁，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在想，如果我們有足夠大的‘錘子’，能不能砸碎那顆黑心。”墨寒沒有隱瞞，他知道淩霜能理解，或者說，能計算。
    淩霜沉默了三秒，然後搖頭：“成功率低於百分之零點一。根據林夜傳回的情報，‘母艦’的防禦機製是基於高維時空法則的多重嵌套護盾。常規物理攻擊，包括‘歸零力場’的法則扭曲，都很難在短時間內突破。即使成功突破，其核心可能具有極強的自我修複能力。我們隻有一次機會，而且必須一擊必殺，否則……”
    否則，打草驚蛇，暴露 底牌，然後被徹底碾壓。
    “我知道。”墨寒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所以，我們要用的，不是‘錘子’，而是……整個世界。”
    淩霜的影像微微一滯。她是理性的，是數據的，是邏輯的。但此刻，從墨寒口中說出的“世界”，讓她精密計算的思維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你的意思是……你的洞天世界？”淩霜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不穩定的波動，“你瘋了？那不隻是個能量源或者空間道具，那是你的道基，是你的本源，是你的小世界！它與你性命相連，如果它破碎，你會——”
    “我會死，我知道。”墨寒平靜地接過話頭，甚至笑了笑，“但林夜不也差點死在信息維度？你不也做好了隨時與‘歸零力場’節點同歸於盡的準備？淩霜，我們沒有退路了。當常規手段無法奏效，當計算得出的結果隻有絕望，我們就必須賭上一切，去尋找那‘零點一’之外的、計算之外的、不理性的可能。”
    他轉身，望向全息星圖上那顆緩慢移動的黑色星辰。
    “我的洞天世界，剛剛晉升中千世界，法則正在穩固，生命正在萌芽。它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擁有自身時空結構的‘小宇宙’。它不是武器，但如果我們把它……變成一個武器呢？把它實體化，以我的‘混沌’機甲為核心，以洞天世界為‘彈頭’，以我的所有修為、所有生命本源、以及其中蘊含的‘逆熵’法則為‘引信’，撞向那顆黑心。”
    “洞天的法則與主宇宙的法則在碰撞點會產生劇烈的衝突，會製造出短暫的、但規模空前的時空奇點。逆熵法則會與‘收割者’母艦維持高維秩序的‘清理程序’發生根本性衝突。而我的生命……將成為點燃這一切的火花。”墨寒的聲音越來越輕，卻越來越重，每一個字都敲在淩霜的心上。
    “你在自殺，而且是魂飛魄散、真靈不存的那種。”淩霜陳述道，聲音冰冷。
    “是，也不是。”墨寒看著窗外的黑暗，“我的意識會與洞天世界一起，在那場碰撞中湮滅。但林夜說過，‘收割者’AI的邏輯核心是‘清理’。它無法理解‘犧牲’，無法理解‘守護’，無法理解‘為了他人而主動放棄存在’。這種非理性的、超越其邏輯庫定義的‘存在形式’，會像病毒一樣，衝擊它的底層邏輯。再加上物理層麵的破壞，或許……就能製造出那零點一概率之外的奇跡。”
    “這隻是你的猜測。”
    “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墨寒直視著淩霜的虛擬影像，“林夜正在全力修複信息壁壘，他需要時間。你的‘歸零力場’需要充能和冷卻，你也需要時間。整個文明，都需要時間。而我，是那個唯一能製造出這個時間窗口的人。用我的時間，我的世界，我的存在，去換取整個文明的時間。”
    頻道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艦橋設備的低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被“輪回壁壘”吸收的微弱爆炸聲。
    “……需要我做什麽？”最終，淩霜問道。沒有勸說，沒有挽留，隻有最直接的現實。
    “我需要你，在我撞擊的那一刻，用‘破械之矛’擊穿我。不，準確說，是擊穿洞天世界與‘混沌’機甲連接的那個‘點’。”墨寒一字一句道，“那個點，是世界法則的‘奇點’，也是我生命的‘錨點’。用你那能摧毀一切結構邏輯的‘破械’之力，從那個點引爆整個洞天世界，將力量集中在一點，以點破麵。這是唯一有可能穿透‘母艦’多重防護的方法。”
    “……你會感受到比死亡痛苦億萬倍的、存在本身被粉碎的滋味。而且，這個過程不可逆，你的意識會在瞬間被徹底磨滅，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淩霜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墨寒能聽出那平靜下壓抑的波濤。
    “我知道。”墨寒笑了，這次的笑容裏，帶著一種奇異的輕鬆，“所以，動手的時候，不要猶豫。對準了，狠狠來一下。把我，連同那個黑心，一起‘破械’掉。”
    “坐標計算需要你的洞天世界實時數據支撐。我需要你完全開放你的洞天核心權限，與我進行深度數據鏈接。這意味著，在你引爆的瞬間，我‘看’到的、‘感知’到的，會與你同步。你的死亡，你的痛苦，你的湮滅，我……會與你一起承受。”淩霜提出了技術上的要求，但話語中隱含的意味，卻遠超技術範疇。
    墨寒沉默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好。那就讓我們，一起為這個世界，爭取一個未來。”
    ***
    “輪回壁壘”外，戰場已經白熱化。
    漆黑的艦隊如同無窮無盡的蜂群，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閃爍著七彩光芒的屏障。每一次撞擊，都會在屏障上蕩開巨大的漣漪，消耗著海量的能量。同盟艦隊在壁壘內部組成防線，瘋狂地傾瀉火力，但擊毀一艘，就有兩艘、三艘填補空缺。敵我數量差距，大到令人絕望。
    黑色的“母艦”終於進入了最佳攻擊位置。它沒有急於開火，而是緩緩展開艦體。無數條粗壯的、如同觸手般的能量導管從艦體表麵伸出，連接到周圍上千艘大小不一的戰艦上。那些被連接的戰艦瞬間停止了攻擊，但它們的能量讀數卻在瘋狂飆升，然後通過導管匯聚到“母艦”身上。
    “它在充能！目標……是我們！” 觀測員發出淒厲的警報。
    “母艦”的艦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開始形成，周圍的星光都被那漩渦吞噬、扭曲。無法形容的恐怖能量在其中匯聚，那股能量層級，已經超越了“輪回壁壘”理論上的最大承受極限。
    “所有能量，全部轉移到正麵護盾！放棄側麵防禦！” 淩霜的命令響徹艦隊。這是飲鴆止渴，但別無選擇。
    就在這時，一道璀璨的、混沌色的光芒，從“輪回壁壘”內側猛然射出！
    那不是光束，而是一道裂開的空間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顆散發著朦朧光芒、內部隱約可見山河大地、風雨雷電的、不斷旋轉的混沌色光球！
    洞天世界，墨寒的洞天世界，被他強行、完全地從體內剝離出來，並以“混沌”機甲為牽引，推向了現實宇宙！
    “那是……什麽？！”無論是同盟還是“收割者”一方，所有觀測到這一幕的存在，都感到了發自靈魂的震顫。那不是一個武器，也不是一艘飛船，那是一個……世界！一個活生生的、擁有完整法則的、正在被強行拖拽到現實的小世界！
    “混沌”機甲就在那顆混沌光球的核心，駕駛艙內，墨寒七竅流血，皮膚寸寸龜裂。將洞天世界完全具現化，並操控其進行超光速撞擊，這對他身體的負荷是毀滅性的。每一秒，他的細胞都在大量死亡，他的靈魂都在被撕裂。但他眼中的光芒，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目標鎖定，‘母艦’能量核心！路徑計算……完成！” 淩霜的聲音在他意識中響起，冰冷，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通過墨寒完全開放的核心權限，已經與洞天世界、與墨寒的靈魂建立了最深的鏈接。她能看到那世界中的每一粒塵埃，能感受到墨寒靈魂的每一絲痛苦，能計算那世界與主宇宙碰撞時，將釋放出的、足以撕裂星辰的毀滅性能量。
    “來吧，夥計們，送你們一份大禮！”墨寒在通訊頻道裏，用盡最後力氣嘶吼，聲音嘶啞卻帶著笑意。
    混沌光球，不，是裝載著一個世界的、墨寒生命最後綻放的流星，劃破冰冷的虛空，撞向了那顆正在充能的、巨大的黑色心髒。
    “母艦”似乎察覺到了威脅，黑色漩渦的充能速度驟然加快，無數道漆黑的、能夠抹除存在的能量光束提前射出，轟擊在洞天世界的外殼上。洞天世界劇烈震顫，表麵的山川崩碎，海洋蒸發，剛剛誕生的生命在哀鳴中化為飛灰。墨寒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吼，但他沒有停下，反而將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修為、所有的意誌，全部灌注進最後的衝刺！
    三百公裏……一百公裏……五十公裏……
    “就是現在！淩霜！！！”
    在那混沌光球即將與“母艦”的黑色漩渦發生接觸的前一刹那，一點極致的、純粹的、仿佛能“破除”一切存在邏輯的銀色光芒，從“輪回壁壘”內部射出，以超越因果的速度，後發先至，精準地命中了混沌光球最核心的那個“點”——墨寒與洞天世界的連接點，也是那個世界法則的奇點。
    “破械之矛”——貫穿！
    沒有聲音，因為在那個瞬間，聲音的傳播規則已經被扭曲、被破壞、被重新定義。
    隻有光。
    無法形容的光。
    混沌與秩序碰撞的光，創造與毀滅交織的光，一個世界臨終悲鳴的光，一個生命最後燃燒的光。
    那光芒瞬間吞噬了“母艦”的艦艏，吞噬了那黑色的漩渦，然後向內、向內、再向內！所過之處，黑色的艦體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般消融，不是被炸碎，不是被燒毀，而是其存在的“結構”被從根本上“破除”、被“否定”、被還原成了最基礎的、無意義的能量亂流。
    然後，是劇烈的、無聲的爆炸。
    洞天世界徹底崩碎，其中蘊含的、與主宇宙截然不同的法則，與“收割者”維持的秩序法則，發生了最激烈、最本源的衝突。一個微型的、短暫的、但規模空前的時空奇點在爆炸中心誕生，將周圍上千公裏內的一切——包括“母艦”的大半個艦體，以及附近上百艘來不及逃離的“收割者”戰艦——全部吞噬、攪碎、然後噴發出來，形成一片絢爛而致命的能量風暴。
    當光芒漸漸散去，所有人才看清了那慘烈的景象。
    龐大的、令人絕望的黑色“母艦”，前半截徹底消失，後半截殘骸扭曲、斷裂，靜靜漂浮在虛空中，表麵的黑色光澤徹底黯淡，如同死去的巨鯨。周圍散布著無數更小的黑色殘骸，那是被波及的護衛艦。
    而撞擊發生的地方，隻剩下一些緩緩消散的、混沌色的光塵，以及一具遍布裂痕、幾乎解體的、名為“混沌”的機甲殘骸，靜靜漂浮在冰冷真空中。
    通訊頻道裏，死一般的寂靜。
    然後，是淩霜冰冷、但帶著一絲無法抑製顫抖的聲音，響徹每一個幸存的同盟戰士耳邊：
    “目標‘母艦’，確認重創。敵艦隊協同性下降百分之四十七。‘輪回壁壘’能量消耗速率降低至先前的百分之三十五。我們……爭取到時間了。”
    “全艦隊，反擊開始。”
    反擊的號角吹響，無數戰艦從壁壘中衝出，撲向因“母艦”重創而陷入混亂的敵艦。
    但沒有人歡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正在消散的混沌光塵，投向那具漂浮的機甲殘骸。
    那裏，曾有一個世界在萌芽。
    那裏，曾有一個男人，用他的世界，他的生命，為整個文明，撞開了一線生機。
    代價，是一個世界的湮滅，和一個傳奇的隕落。
    但希望，就在這慘烈的犧牲中，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