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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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將手中的茶盞擱在案幾上:“行了,不過是幾句牢騷話,也沒說了幾次,且都是和慈姑說說,又未曾在她跟前提起過。如今連與你說一句,你也不樂意,行,那我不說了。”
    她頓了頓,“我知道她對我們家有恩。這些年來裏外操持,持家有方,我也不是看不見。十幾年了,我心裏可以說是滿意的。”
    “就上回為你張羅納妾那事,你朝我發了多大的火。體諒你也是錯的,反正我這一把歲數了,日子是你們過,你們的事我也不想管,隨你們的便便是。”
    謝清勻凝沉的臉色減緩,王氏輕歎一聲,“我若知道林家還存著那心思,自然不會還帶進來礙你們的眼。”
    ……
    從壽安堂出來,清冷的夜風鼓吹起袍擺,謝清勻迎風立在階前,理智告訴他該往慎思堂去,好好站一站冷靜冷靜。
    可他的腳步卻似有了自己的主張,繞過回廊曲徑,徑直朝著澄觀院。
    照路的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將他孤長的影子投映在青石板上,明明滅滅。
    直至踏入院門,望見窗內透出的暖光,那顆懸著的心才仿佛尋到了歸處,漸漸安定下來。
    謝清勻驀然想起那濃厚的令人傷懷的酒氣。那是他們成親後過了第一個年頭,約四月份,也是在這個屋子,秦挽知閉門不出,喝醉了酒。
    隻有幾縷陽光穿過緊閉的窗灑在她的裙擺鞋麵,秦挽知正伏在休憩的小榻上。
    平日裏梳得一絲不苟的雲鬢有些散亂,珠釵斜斜欲墜。小桌上擱著酒壺,空氣中酒氣混著蘭芷清香,釀成一種不合時宜的、頹唐的、悲愁至極的氣息。
    成親起始,她素是端謹持重,那大概是她最離經叛道的行徑,拋卻了局促和規矩,隻想沉溺於杯中之物。也是這事之後,她飲酒十分克製,淺嚐輒止,從不會再讓自己喝醉。
    夜風卷走身上殘留的酒氣,也帶走了紛亂的回憶。
    謝清勻進屋時,四方桌上已備好醒酒湯,白瓷碗裏氤氳著熱氣。
    秦挽知並不在房中。
    湢室靜悄悄的,未聞水聲。喚來值守的小丫鬟,才知她去了蕙風院。謝清勻在桌前坐下,慢慢飲盡那碗溫熱的醒酒湯,任由暖意順著喉間滑入肺腑。
    他就這樣單單靜坐著,什麽也沒做,什麽也不想,任憑時光在更漏聲裏靜靜流淌。燭火於他眸中跳動,映出一片深邃。
    終究,他還是沒有跟去蕙風院,轉進湢室清洗。
    秦挽知回來時,心情已好了很多。
    正恰謝清勻裹著濕暖的水汽從水池中出來,他細細看著她麵容,須臾問:“靈徽今日可聽話?”
    秦挽知語帶笑意:“比我們在時還要乖巧幾分,走前念起你,說有事要和你說。”
    秦挽知便道可以幫她傳話,小姑娘竟還不肯,神神秘秘的。
    “是要來問我的,走前她與我說今日不能和你一起,命我保護好你,我答應了她。”
    秦挽知手上動作微微一頓,一麵為女兒的稚語心懷熨帖,另一麵,麵對著說出這些話的謝清勻,莫名幾分閃躲,竟有點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我又不是去什麽龍潭虎穴危險之地,哪裏用得著保護?她約是又想做女俠了。”
    謝清勻卻仍表情嚴肅,認真與她道:“秦府中你便不甚開心,到周家似好上許多,回到府中又有些許低落。依照靈徽的任務,我是沒有完成的。”
    仔細回想,再往前,自秦老太太壽宴起,她就有些不對勁。而他那時得知周榷回京,又有湯銘一事在前,並未能及時發覺。
    他看到秦挽知微怔,開口的聲音略停,少時繼續道:“林氏母女是同母親宴後跟隨而來,如今已離去。先前不曾料想會與母親牽扯,我已向母親言明。”
    他的聲音像在忍耐什麽:“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使你煩擾,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事而不高興。”
    秦挽知明確聽到了胸腔裏鮮活鼓動的心跳聲,一次又一次在要跌落時,複在他的目光中重新變得鮮活有力。
    不是錯覺,她萬分肯定,早就知曉。
    呼吸不由放緩,又變得那麽沉重。她感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低垂的眉眼,帶著輕柔如水的關切和溫和。
    她有些不知道要怎麽做,怎麽能舍得直接離開呢?
    她也不知道要告訴他什麽,告訴他她的父母不那麽在意她,還是告訴他謝府有時讓她感到痛苦?
    可現在並沒有,在蕙風院沒有,在當下也沒有。
    她甚至覺得眼皮開始發熱,她扯出抹笑:“沒有,我沒有因為這件事……和我阿娘有些爭論,我有一點累。”
    謝清勻知道她和秦家父母之間有難言的隔閡,因她每去一次秦府就低落一次的心情,因她盡量少回的決定。
    他不太清楚嶽父嶽母都和她說了什麽,秦挽知從來沒有提起過,秦家父母更不會與他說。
    但大概可能是什麽他又能猜測些許,他聲音放得輕,卻蘊含力量:“你若不想去,我們就不回去了。”
    謝清勻以前也有和她談到過,但她再減少歸寧一年也要回去看一看,而這次,秦挽知輕輕點了頭。
    這十幾年最痛苦的時候,一段是成親後的四月,一段便是最近。期間十多年,時有難受和悲戚,但都能夠忍受,更多的還是支撐著她讓她堅持下去的東西。
    她有些退縮了。
    秦挽知在想也許是這些天將痛苦放大了數倍,她是否忽視和忘記了那些給予她療愈的,讓她貪戀和不舍的事物或人。
    她覺得自己割裂,她其實也很貪心,她喜歡她的小家,並不想輕易放棄,即便偶爾會有尖刺冒出將她刺傷。
    是否,遠離了那些聲音她能更好過一些?
    夜色漸深,錦帳中謝清勻將她攬入懷中,手臂收得那樣緊。溫熱的唇輕觸她的發絲,兩人就這樣靜靜相擁著,沒有言語,唯有交纏的呼吸、心跳,在寂靜裏交換著溫度,感知著彼此的存在。
    林經義一整天心神不寧,如同懸絲,至有人來找他,言謝丞相請他過去時,心頭那根絲線“錚”地一聲終是斷了,直直向下墜去。
    腿腳沉重如縛巨石,每一步都踏在虛空裏,他勉強穩住步伐,踉踉蹌蹌地來到屋裏,林經義故作鎮定,拱手行禮道:“謝大人。”
    謝清勻伏案批閱文書,眼未抬,邊閱書牘,邊淡淡一聲:“可是你的主意?”
    林經義腦門瞬間沁出冷汗,上前半步又硬生生止住,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意:“大人明鑒……家母歸家後已與下官細說,她、她當日隻是在宴上與老夫人相談甚歡,一時忘了……”
    “此話,” 謝清勻打斷他,擱下筆輕置於案,清淩淩睨著他,那目光如同寒潭映月,直照得人無所遁形,“你自己可信?”
    林經義隻覺得投來的視線如有千鈞,壓得他抬不起頭。
    “你平日辦差,尚算勤勉。然治家不嚴,縱容親眷,立身不正,心存僥幸攀附之念。前次已給過你一次機會,還想再犯?”
    謝清勻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林經義心頭。話音甫落,林經義後背已是冷汗涔涔,他深深揖下,幾乎將身子折成兩段,急聲。
    “下官不敢!萬萬不敢!是下官管束家人不力,一時糊塗,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下官日後定當嚴加約束,絕不再犯!”
    謝清勻靜默片刻,目光掠過他慘白的臉,並未叫起,隻凝視著他,緩緩問道:“除此之外,你們,還做過什麽?”
    “沒了!真的再無其他!” 林經義猛地抬頭,對上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又慌忙垂下,咬牙起誓:“下官願以性命擔保,再無隱瞞!”
    書房內一時寂然,林經義虛脫地踏出門,雙腿發軟險些癱跪下去。
    謝清勻再看不進去,隻後悔當時沒能直接拒絕林經義,將荷花糕帶回了家,扯出了這些事端。
    第一日,謝清勻在林經義極力推薦下嚐了一塊,並不十分合口味,亦不習慣在公務時吃閑食。第二日林經義給同值的他多帶了份,下值時他忘得幹淨,誰知被林經義追上,將忘記的食盒重新遞給了謝清勻。
    盛情難卻,謝清勻想起秦挽知愛吃糕點,習慣性地帶回了家。
    怪他近期勞心分神,未能及時察覺異樣。
    謝清勻靜心不下,到宮門口遇到秦父,他想了想過去詢問。
    “母親與四娘似有心事,近日心緒不佳,父親是否知曉一二內情?”
    秦父大掌一揮,輕鬆自在並無在意:“婦人家難免有些小性子,你不必為她們擔心,母女兩個人哪還能有隔夜仇?”
    避重就輕的言論,謝清勻聞聲不言,見問不出什麽,大哥秦原也往這邊兒來,遂告別。
    秦原朝謝清勻揖禮,道有空對弈飲酒。各自到馬車,秦原聽到了方才謝清勻所問,也有困惑:“娘這些天悶在屋子裏,甚至比前些日情況還要嚴重,也就周家舅婆來了她有點精神,爹,她和四妹到底怎麽了?”
    秦父不耐煩,拂袖拔高聲音:“能有什麽事?這麽多年都相安無事過來了,偏如今就不行了?”
    這話細品內容可就多了,秦原也不說話了。
    秦父:“幸而仲麟對四娘情義深重,哪裏還能找到比謝清勻還要好的夫君?日子過成這樣談何容易,總算能有好日子過了,才過幾年,就不能安生。”
    晚上有小席,早年周榷在京時有三五國子監好友,其中徐昂的堂哥在其中,因徐昂之故,謝清勻與周榷曾見過幾麵。
    此番周榷擢升留京,自然攢席慶賀,謝清勻思忖再三,還是選擇了赴宴。
    謝清勻這次來的身份卻有變化,見有人不知,徐昂解釋:“謝丞相的夫人與周榷說來還有些關係,雖遠了點,也是舅甥。”
    十幾年前的事,也沒有見過真容,甚至名字都沒能從周榷嘴裏套出來,早已不記得。
    徐昂堂哥對藍袍男子道:“你也知道她的,她來過一次國子監。”
    藍袍皺眉深思,恍然拍桌道:“記起來了,那次來國子監給周榷送衣服的姑娘?”
    “正是她。”
    藍袍豁然開朗,目光逡巡在少言的謝清勻和周榷身上道:“我記得謝丞相那時也在場,你們有緣分呐,同窗師兄弟之誼一朝成了親戚。”
    尾音漸無,說著咂摸出別樣,不對啊,他怎麽記得周榷喜歡他那外甥女呢。
    記得那時幾場雨下來,突然降溫,周榷得女郎天冷送衣,拿著衣服笑得那叫一個開心,特地在他們麵前顯擺,其中就有意外和他們一起的謝清勻。
    要真是這樣……
    藍袍覺出不對,品出幾絲怪異,立時噤言。
    徐昂卻依舊回憶,道:“那衣服熏得清香,我記得謝大人還問了一句。”
    淺啜飲酒的周榷抬起眼,別人不記得那是什麽香,他記得,有人比他更知曉。
    指尖輕轉著白玉酒盅,眼尾掠過那道青影,周榷慢悠悠道:“是,我給挑的香,她很喜歡。”
    話落,玉箸叩在青瓷碟上發出清響,謝清勻溫潤眉目驟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