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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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的,秦母隱隱給他一種古怪之感,謝清勻並未在意,自如問:“母親不若留下用膳?”
    秦母擺手拒道:“不了,時候不早,這就該回去了。”
    由此隻好就此別過,秦母和秦玥知上了軟轎離府。
    這次母女見麵不似前兩回,謝清勻以為兩人說開了心事,與秦挽知同行進院,帶了幾分遲疑,溫聲問:“明日,要不要去國子監?”
    上次謝維胥和謝鶴言回家,特意又問了她,得知臨時去見了秦母的答複才放下心。不知為何,兩人沒再要求,正逢秦挽知精力缺缺,便也忘了這回事。
    謝清勻乍然提及,還是在這種時刻,秦挽知實際上有些抵觸。一下子能回想起來的是那般的不夠美好。
    沉吟間隙不過幾息,謝清勻有所察覺,開口想將這話揭過去,音節未出,秦挽知已道:“靈徽上次還嚷著要去,一起去吧。”
    四目相望,那雙杏眼中盛著和靜,謝清勻身體裏某根繃緊的弦輕輕一顫,忽而放鬆。
    他好似看懂了什麽,輕輕地捧著想要仔仔細細地確認,在心裏反複了幾個來回,終於得以稍稍喘息。
    “好,”他音色裏是浸著新茶般的溫潤,“我去安排。”
    壽安堂。
    王氏斜斜支頤,簾子輕響,她睜開眼,打聽消息的慈姑去而複返。
    “她們已經走了。”
    “嗯。”以手撐著額,王氏思忖,“以前可是沒有過的事,著急忙慌的。”
    “許是家中有事?”
    王氏挑了挑眉:“那敢情還是大事,不然她家小女兒挺著大肚子也要過來?”
    想著,王氏坐直了,眉心微蹙:“我總覺得有蹊蹺,慈姑,想一想前段時間仲麟他們夫妻便有些古怪。”
    “大爺說得幹脆,無意於林氏女。但也許因這事夫妻倆有些鬧別扭也未可知,如今不也是好好的。”
    王氏抿唇,秦家人說起來已算是不錯,沒有死皮賴臉偷占便宜,強求著給予好處。
    但大概門第不同,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叫人喜歡不起來,相比秦家父母而言,她反倒還更覺得秦挽知好得多。
    顧念著體麵,這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樂意不能拿到台麵,王氏隻好甚少與他們打交道。
    王氏重新躺回去,懶得想他們家的事,隻道:“平日裏留意著點兒。”
    翌日,跟著謝靈徽和湯安,四人前去國子監。
    謝靈徽的手臂練武時受了點兒輕傷,秦挽知特命小灶煨了桂圓紅棗茶,又燉上黃芪乳鴿,將養歇了兩日已無大礙。
    今早她拆了繃帶,恢複了生龍活虎,如初生小鹿般奔去馬廄看馬,跟著馬夫套車係轡,興致勃勃地一點也閑不下來。
    秦挽知和謝清勻相攜而至時,謝靈徽已經領著湯安在馬車裏捧著甜水喝了。
    一路上謝靈徽眉飛色舞地講述她學的招式,要不是馬車廂內空間不足,大有舞上一劍的衝動。
    “不僅師傅,就連三叔公都誇我了呢,說我有天賦!不信你們問安弟,那時他也在西跨院,就在三叔公旁邊。”
    湯安點點頭:“對的,靈徽姐姐很厲害。”
    謝靈徽笑出兩顆瑩潤虎牙,挺著身板微微晃悠,很是高興得意。
    古靈精怪的,秦挽知心都看軟了,小姑娘突然想起什麽,忽轉向父親,黛眉輕擰:“阿娘看過我舞劍,爹爹沒有。”
    謝清勻輕撫女兒鴉發,眉宇舒展,漫開寵溺:“是爹爹的不是,等下次我一定去看。”
    謝靈徽皺起秀氣的眉毛,瞬息又展開:“那時候你都上朝走了,算啦,下次我就勉為其難單獨給你舞一遍。”
    她依然是明晃晃的開心,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微抬下巴,轉頭誇起來湯安:“安弟也很厲害,他是幾個弟弟裏最厲害的,紮馬步堅持得最久!”
    湯安被誇得不好意思,他們堅持得時間都很短,他隻是略長了一點點而已。
    秦挽知揉了下他的腦袋,溫柔欣慰道:“既然都這麽厲害,那就待會兒去街上,好好挑幾樣自己喜歡的犒勞一下。”
    車簾外漸聞人聲,國子監朱漆匾額已映入眼簾。
    秦挽知沒有下馬車,謝清勻和兩個孩子去接人。
    這是謝清勻第一次經曆這個視角,馬車旁等待的角色。
    目之所及,可以看到國子監的匾額,看到泮水湖邊的涼亭映和著垂柳與粼粼湖麵。
    謝清勻時常會回想那段國子監的時光,雖然不至半年,卻刻在腦海深處。
    他記得秦挽知第一次來國子監找他,穿著深青色纏枝蓮紋的衣裙,月白豎領襯得玉頸纖纖,雲鬢間隻簪一支素銀梅花簪。
    她總是早早候在馬車旁,秋水明眸緊緊望著國子監門闕,生怕錯過他的身影。
    彼時,他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將近四個月的相處,使他們相對不再那麽陌生。
    她將帶來的東西一一給他,和聲說著話。
    一聲聲由著春風送進耳中,謝清勻覺得很奇妙,竟然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後來,她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問他能不能常來看他,眼眸裏藏著些微的局促和不安。等他同意了,那雙眼睛輕快地彎了彎,她向他道謝,此後記在心間,均付諸行動。
    每次來會給他做些吃食,或是帶來親手編織的繡有青竹的筆袋,亦或香囊、手帕。
    她好像什麽都會,還能做得十分出色,不知哪一次起,他開始期待下次來她會帶來什麽。
    他們的話並不多,坐在涼亭裏,她會攀著欄杆望著被風吹皺的湖麵,寬縱地任清風拂亂了她精心梳理的鬢發。湖水靜靜流淌,他們偶爾交談三兩句,沒有人提及離去。
    那段時間她的依賴也顯而易見。在家中,她會尋找他,會拿柔婉中帶著一絲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希望答應她在他身側待著,她也會在他身邊展現出略微放鬆的姿態。
    自此,那原隻縈繞著墨香的書房,多了另一道特別的存在。她默默在一旁,拈著鬆煙墨錠,不疾不徐地為他研開清墨,或是與他一同看書,書房裏安靜得隻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
    春寒料峭的深夜裏,她踩著月色,迎著暖色的燭燈突然出現,端來一碗溫熱的羹湯,瓷碗捧到他手邊時,暖意透過指尖慢慢延展。
    她不吝誇讚他的溫潤和學識,交付了他珍貴的信賴。
    於謝清勻而言,國子監承載著無可複製的回憶。
    謝清勻回首看向停駐的馬車。但就如同當初她不再來國子監找他一樣,國子監早已成為秦挽知不願回想的往事。
    送走了周母,秦母喝口茶,看著桌麵上放著的周母整理來的名冊,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京城適齡閨秀的姓名家世。
    心頭一旦豁然開朗,過往種種便如走馬燈般在眼前輪轉。秦母心裏怎樣都不能安穩,越想越覺如坐針氈,唯有和離、不若就此和離。
    秦母喃喃:“周榷其實不錯,和離之後,若能撮合也算是重歸正途。”
    李媽媽訝異:“您不是說,四姑娘沒想好嗎?”
    秦母唉聲,幾多懊悔:“琴韻,我越想越覺得自己錯得離譜,和離了好,早該和離的,何至於拖到現在沉屙痼疾,進退兩難。”
    “四姑娘心裏有苦楚,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麽多年,也有牽掛情分在。從前上花轎由不得她,難道如今這和離二字,還要由別人再一次替她寫嗎?要老奴說,夫人且放寬心,相信四姑娘,總要有一回讓她自己做主。”
    “我曉得,但我想到我也給她帶去了那麽多傷害,我就不能原諒自己,我竟然,竟然成了幫凶……在謝府裏如履薄冰,總不能安心,以前我都是被秦廣蒙了心,這謝府的高枝誰愛攀誰去攀,四娘,還是和離了好。”
    “我這心裏也不好受,仲麟這些年也是盡心……唉,隻怪是段孽緣。”
    沉默須臾,秦母嗟歎:“無論四娘作何抉擇,我都認了。虧欠她這些年,我隻想能夠有所彌補。”
    李媽媽歎口氣,過了多少年走到了這兒,早不是當年那般了無牽掛,已經不知道哪個才是最佳的選擇。
    “您和老爺再商量商量?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才是。”
    秦母冷哼,將茶盞重重一擱,盞中茶水濺濕了案幾上的名冊:“與他商量?他眼裏隻有仕途前程,何曾真心為四娘打算過?但凡他當年……能為四娘說一句話,怎麽會到如今地步?”
    她的聲音裏帶著積年累月的失望和痛恨,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秦母氣得心口疼,深深吐息著舒解,那股子疼痛總算好轉。
    秦母捂了捂胸口,走到佛龕前,點燃三炷香,望著嫋嫋升起的香煙:“經書備好了嗎?”
    李媽媽攙扶著人,曉得她要抄經靜心祈禱:“取來了,已經放到書案上了。”
    兩日後,謝清勻和秦挽知成親第十六年。
    那場為衝喜而成的婚儀,沒有喧鬧喜樂,隻有院外眾人焦灼的等待和低語,新房裏搖曳的一對龍鳳喜燭寂寂燃燒,映著十五歲新娘惶恐忐忑的眉眼。盡管這一日最終天從人願,但回憶起來的心情並不美妙,因此對於這一日秦挽知並沒有、也不敢放在心上。
    某一次,謝清勻為她準備了禮物,那是成親後的第五年,他們丁憂結束回到京城過了有半個多月。
    紫檀木匣裏,他送了一套昂貴的頭麵,累絲鸞鳥的羽翼根根分明,精細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口銜的碎珠流蘇輕輕搖曳,漾開一泓璀璨的光華。
    秦挽知看得一陣恍惚,意識到守喪三年著素服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而她和他也已做了五載夫妻,甚至有了一個會咿呀學語的孩子。
    她驚訝不已,又因沒有給他準備而略感手足無措。
    可惜,未能來得及補上心意,這日過不久他立即受新帝委任去了邊陲之地。
    那個冬天格外寒冷,過年前,她親手做了紫毫筆,連同新製的冬衣一並托付驛使。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邊陲。細數,那是他們第一個未曾團聚的新年。
    轉眼已是第十六年,秦挽知早早為謝清勻裁了一身新衣。
    當天晌午,她信步出門,原想著到常去的鋪子買些蜜餞糕點,晚間飯後也好給孩子們添個零嘴。路過布莊時瞧見新掛出幾匹蘇樣時興料子,不由駐足細看。
    冬日將至,索性進去給婆母、二房和三房都挑了幾匹,囑咐了一半做成成衣,接著又仔細給娘家父母兄嫂都買了些。
    走出了半個街,她返了回去,想著秦家離得近,不如親自送過去。自周家回京那日起,她也許久未歸寧,既母女消怨,就權做回去服個軟。
    或許很怪,但是秦挽知禁不住想,如果阿娘能夠支持她,那她也許也更能堅持下去了。
    就連瓊琚都發現了不一樣,買果脯的路上直道:“月餘來,大奶奶就屬今日好心情。”
    這幾日孩子都在身邊,秦挽知獲得了莫大的溫情。今日又是特殊的一天,十多年前的今天,她坐著喜轎離開了爹娘,可今時她有了些勇氣,想將這份尚未完全踏實的好心情加深延續,向往得到爹娘的關懷,希冀著今天可以是新的開始。
    於是,秦挽知折返店鋪,卻在門邊望見了一道鵝黃色的清麗身影。
    隻有林妙羽和丫鬟,她正與丫鬟低聲說著什麽,也許在討論這匹布是否適合,一抬眼瞧見秦挽知,神情霎時掠過一絲不自然。她努力笑了笑,屈膝行了一禮:“謝夫人。”
    秦挽知從容還禮,唇邊銜著恰到好處的淺笑,舉止間尋不出半分異樣。
    這鋪子算不得大,偏偏中間垂著幾匹流光溢彩的絲綢,恰似一道朦朧的屏風,將兩人隔在了兩端。
    秦挽知於櫃台前和掌櫃商議,另一側的林妙羽則和丫鬟挑選料子,目光在緞麵上流連,始終不曾越過那道搖曳的絲簾。
    掌櫃依言將秦家的料子仔細包好,命夥計搬上馬車。秦挽知略一頷首,便轉身登車,簾落車動,徑直往秦府方向去了。
    待那馬車轆轆聲漸遠,林妙羽方從垂落的綢緞後緩步走出。她立在店門前的石階上,望著長街盡頭那抹將散的輕塵,低了低眼睫。
    夥計捧著選好的錦緞上前請她過目,她卻恍若未聞,隻將指尖的帕子絞了又絞。
    馬車方在秦府門前停穩,門房老仆看清來人,忙不迭上前躬身問安。瓊琚招呼著小廝去搬卸車上的布匹,另一名小廝一路跟著秦挽知引向主院。
    奇的是,李媽媽並不在院裏。
    秦挽知心下正覺詫異,才走近院門,忽聞裏間傳來一陣抑製不住的爭吵聲。聲音忽高忽低聽不真切,但尖銳的聲線和摔扔的響動穿透門扉,昭示著激烈程度。
    是秦父和秦母的聲音。
    秦挽知遣走了小廝,於院門駐足不前,正欲先行回避,孰知自己的名字忽然被重重提起。
    “四娘”後麵跟了什麽卻聽不清。
    秦挽知立在院牆邊,心頭倏地一緊。她和母親這些日鬧得不開心,她擔心是否父親和母親的這番爭執是因為自己。
    正猶疑間,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和離”二字清清楚楚地刺入耳中。
    這一下,秦挽知確信無疑,他們爭吵的對象果然是她。
    秦挽知推開院門,印象中他們曾經恩愛,後來雖不至以往那般濃烈,依舊相敬如賓,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激動,更未見過兩個人吵得如此凶。
    行至院中便已能夠清晰可聞,秦挽知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秦父:“和離做什麽?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
    “你休要再給她出這些糊塗主意!真是婦人之見,愚不可及!”
    “我愚不可及?”秦母慘笑一聲,眼中盡是悲涼,“在你心裏,永遠隻有你的利益!四娘在你眼中,從來都隻是一枚用來攀附謝家的棋子,何曾當過你的親生女兒!”
    “若不是你和你爹,我和四娘怎會如此?”
    秦母渾身顫抖,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這些年來,我夜夜輾轉反側,你可曾見過我睡過一個整覺?也隻有你這般鐵石心腸之人,才能高枕無憂!”
    秦父猛地砸了下桌,額角青筋暴起:“有什麽不好?陶英,你告訴我,錦衣玉食,仆從環繞,現在到底有什麽不好?當初不想讓你知道,你非要拿命威脅著要真相,告知於你,你又想不清楚,偏要寢食難安,這般自苦,豈不是存心與自己過不去?”
    秦母震撼,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嘴唇動了動竟有幾息說不出話:“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你是吃得好睡得好,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擔心過四娘!你和你爹把我的女兒賣了!”
    秦挽知推門的手頓了下,忽覺胸口發悶,心跳加快得幾近失序,仿若危險前的預感,令她呼吸微滯。
    秦父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不耐:“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四娘難道不是我的親生骨肉?如今她錦衣玉食,享著人上人的尊榮,這般日子,還有什麽不好?”
    “親生骨肉?衝喜那日我一眼未合,在佛前跪到天亮,憂心衝喜失敗,事情敗露,四娘該怎麽辦。而你呢?你當時是擔心不能搭上謝家這艘大船吧!”
    “夠了!四娘也是我女兒,我何至於如此絕情?!”
    秦母心如死灰,冷笑著盯著秦父:“你要真將她當做女兒,還會瞞著我,把我女兒往火坑裏推麽!秦廣,你自己虛不虛心!”
    秦父被這番話刺得臉色鐵青,正要開口辯駁——
    “砰!”
    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兩人驚愕望去,隻見秦挽知立在門外,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