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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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府裏有客,大晌午的便開了庫房,正院裏的丫鬟仆婦魚貫著進進出出,珠簾玉瓶、香片銅爐樣樣都換了上好的樣式,叫人暗歎這簪纓之家的底蘊。
    青嬈本要去院裏上值,走了一半被正院的丫鬟笑嘻嘻喊住了:“姐姐可有空兒?這是夫人屋裏要的,有些沉手,不如給我幫把手,正巧夫人上午還說要抽個空見你呢。”
    “夫人要見我?”青嬈吃了一驚,心裏有些忐忑。
    九如院裏伺候的下人,在四姑娘年幼時還常常被夫人喊去屋裏問話,但如今姑娘主意大了,做娘的就不好事事過問了。否則,也有損她做主子的威嚴。
    青嬈心裏打鼓,不知是為了姑娘的事兒,還是她自個兒的事。碧荷挨打那事,夫人雖輕輕放下了,心裏恐怕到底不滿。
    便上前去幫著那丫鬟托著粉彩花鳥大玉瓶的底兒,小心謹慎地送去了正院夫人屋裏。隻可惜這丫鬟嘴頗緊,青嬈一路上什麽也沒打聽出來。
    沈氏正站在廳堂裏指揮丫鬟婆子,青嬈二人來的時候,屋裏已經換得差不多了。
    襄州府魚米豐碩,襄郡王府和英國公府在那地界安穩幾十年,更是滔天的富貴。她心裏存著事兒,更不願意在大女婿跟前露怯。屋裏擺得金碧輝煌,多少能增添些她心中的底氣。
    見差不多了,沈氏便擺擺手讓閑雜人等退下,隻留下心腹周媽媽和青嬈。
    青嬈便跪著規規矩矩給大夫人行了禮:“奴婢給夫人請安。”
    沈氏坐在上首,目光犀利地打量著她。
    少女跪在地上,身姿挺得筆直,分明是端莊的儀態,但視線落在那被朱色絲絛係起的細腰和如象牙般白皙的頸子上時,卻又多了醇柔媚骨的別樣味道。
    從前沒注意,今次見了才知,這竟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倒怪不得,哄得齊家那小子方寸大亂,鬧得人家中不寧。
    大夫人微微頷首。
    幼女說的不錯,這樣的美人兒,送去英國公府,一定能分方姨娘的寵。
    “起來吧。”她笑笑,賜了個小杌子給青嬈坐,又使了個眼色給周媽媽。
    周媽媽便從內室拿了個小托盤出來,日光下明晃晃的,竟是一盤銀錠子。
    “袁氏說此事是她的過錯,牽累了你的名聲,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那日特意留下了三十兩紋銀當做賠禮。我本叫她自個兒送去,可她非說這樣又會招來私相授受的嫌疑……”
    大夫人麵上帶著笑,語氣也很溫和,青嬈聽了臉上卻火辣辣的。
    她從前和大夫人打過無數次交道,心間再明白不過,大夫人麵上說的是袁氏如今懂規矩了,實際則是在敲打她,在齊和書的事情上,私相授受,太不懂規矩。
    青嬈深吸了一口氣,又一臉戰戰兢兢地跪了下來:“奴婢不懂事,先前牽累了四姑娘,已然是大錯特錯了,夫人能饒恕奴婢是奴婢的福氣,再不敢收什麽賠禮。”
    沈氏目中的笑意就增添了一分。
    還算忠心,幼女倒是沒有看錯人。
    否則,躍出庭院的風箏,哪裏還能看得著它往什麽方向飛。
    這才親自將她扶起來,勸她在杌子上坐下,氛圍輕鬆地問起她家中的人和事,親和得如同長輩與小輩寒暄似的。
    青嬈的心中卻漸漸升起恐慌。
    她多少算是做了錯事,帶累了四姑娘,照大夫人的性子,不罰她就算是開恩了,又怎麽會待她這樣客氣?
    論了幾句家常,果然聽大夫人話鋒一轉,問:“我記得,原先在大廚房當差的萬媽媽,是你的祖母?”
    “稟夫人的話,正是,隻是祖母已經仙去好幾年了。”
    “老夫人在的時候,一向喜歡她治的鴨菜。”大夫人的眸中似乎染上懷念之色,目光再轉圜時,便笑道:“既是萬媽媽的孫女,想來也是個有手藝的。你也知曉,家裏大姑娘身子有些不好了,小公子又體弱多病,食膳上沒個妥帖的人,我實在放不下心。待我去襄州看望大姑娘時,你便隨我一道去,日後就留在國公府伺候,可好?”
    青嬈愕然。
    起先聽了個話頭時,還當是大夫人不滿她不安分,準備借個由頭將她從院子裏趕到廚房去,可聽完這話,卻不是那味兒——仿佛隻是因為她夠忠心夠妥帖,才將她派去那地界。
    她下意識就要拒絕:“奴婢並非不識抬舉,隻是四姑娘那裏一時沒有妥帖的人能接奴婢的活計,換個人來伺候得不周到,姑娘不免著惱。且大姑奶奶見了奴婢,恐怕也不會輕易受下,怕被人說奪四姑娘的丫鬟。”
    雖不明白大夫人的用意,但她還有四姑娘做靠山,大夫人不會不明白,她忠心的對象隻是四姑娘而非陳府的所有主子。這些年,大姑娘眼看著母親如此寵愛幼妹,心裏也不會沒有想法,不見得會用幼妹身邊的人。
    “你這丫頭倒是忠心,不過你家姑娘那兒我自會安排妥當。至於大姑娘那裏……好辦,便叫你在正院當一段時日的差,日後便是我身邊出去的丫鬟,她也不會說甚麽。”
    青嬈心一沉,她微微抬起頭,掃視了一圈大夫人麵上輕鬆的笑意,又試探地道:“可奴婢粗笨,廚藝恐怕不及祖母一半,大姑奶奶隻怕用著不歡喜。”
    沈氏眯了眯眼,青絲上戴著的紅寶石赤金鬢花隨著她說話的幅度閃著熠熠光輝:“大姑娘也不是挑嘴的人,你盡心伺候著,不叫宅子裏那起子貨色衝撞了便好。”
    也就是說,送她去當灶娘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幌子,她的廚藝好與不好,都不影響大夫人的決斷。
    可,既然如此,為什麽非要送她去?
    青嬈不禁咬了咬下唇,想問又不敢問出來,水潤的唇瓣漸漸染上血色般的殷紅。
    天生的狐媚子。
    沈氏心想。
    年歲還這般小,就有如此風情,照她看,這陳府裏所有的妾室通房年輕的時候都不如她貌美。
    青嬈就見大夫人撫著鬢,從滿頭珠翠裏挑揀出一支纏絲赤金簪子,插在自己的頭上。
    “正年輕,生得又這樣好,也該多打扮打扮,穿得這樣素雅做什麽。”
    此言一出,青嬈麵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立刻明白了大夫人的意圖。
    做灶娘的,煙熏火燎,哪裏需要穿金戴銀地打扮?姑奶奶身邊妖妖豔豔的,不是想放著給男主人收用的,哪裏還能活到第二日。
    青嬈從來沒想過走這條路。不止是因為她娘崔媽媽極力反對,也是因為這與她的念想簡直背道而馳——開了臉做姨娘的確是比下人風光了,可照樣要在正室夫人身邊立規矩,穿衣吃飯、捏腳捶背,能使丫鬟做的,都能使妾室服侍。
    明麵上,通房姨娘借著主君脫離了那張薄薄的賣身契的束縛,實則卻墜入了更難用外力掙脫的大網。
    世俗禮教,尊卑貴賤,將為妾者釘在大婦製定的條條框框裏,終身不得逾越。
    陳府生下三少爺的王姨娘受寵多年,可大夫人一病,她還是得像個小丫鬟一樣,親力親為地替她熬藥侍疾。
    沈氏見她神色,便知她是明白了,索性把話攤開了講:“你是個懂事的,這些年幫著四姑娘將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又讀過書寫過字,和普通的丫鬟比又勝上不止一籌。國公府裏不太平,方姨娘仗著出身受寵,眼下怕是又有了身孕,眼見姝兒病重,難免要起不該有的心思。你待在國公府,要做的隻有兩件事。一是分方氏的寵,不可讓她獨大;二是幫著大姑奶奶照料好鶴哥兒,防著賤蹄子害他。其餘的不必你多管……待日後新主母進府,自有你的好前程。”
    一樁樁一件件,沈氏越往下說,青嬈的臉兒越白。
    大夫人想得這樣明白,是打定了主意要叫她去了。
    可她不願,她不願就這樣被人挾製著過一輩子!縱然如此會令主家厭惡,她也不得不為自己爭一次。
    “夫人,奴婢從來沒有過這樣非分的心思,一心隻想著嫁人後仍舊安安分分幫府裏做事。奴婢的爹服侍老爺十來年了,奴婢的娘也在老夫人房裏忠心耿耿,萬望夫人看在奴婢一家子一向服侍主子用心的份兒上,給奴婢賜個管事小廝的做郎君,叫奴婢還能在爹娘跟前孝敬,就是奴婢天大的福分了。”
    在她眼裏,哪怕是今日隨便許了小廝發嫁出去,也比被這樣突然地送去襄州府要好。
    她跪在地上磕頭,姿態恭敬,落在大夫人耳裏,卻有些奴大欺主的意味。
    在外院服侍老爺又如何?服侍過老夫人又如何?再體麵的奴仆,也隻是奴仆,主子有令,隻有遵從的份兒。
    她心間冷笑,麵上卻柔和:“我明白你的孝心。放心罷,你們一家子都在府裏做活,再老實本分不過,等你走了,我自然會好好看顧你爹娘和你姐姐。說起來,你爹年紀也大了,在外書房服侍難免受累,若是你心疼他,不若下個月我便將他換個清閑些的差事,也好養養身子?”
    大夫人看著她,這次,她沒有半點要讓她起來的意思。望著她的模樣,猶如在看一隻作困獸鬥的螻蟻。
    青嬈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陳家大夫人,並不是隻能在內宅伸手的婦道人家。她出身世家,不論樣貌品行如何,都會得到夫君的尊重。正因如此,一直在外頭行走的齊誠才會被她一句話換下掌櫃的差事,迫不得已帶著家小進府諂媚討好。
    被放了奴籍的舊仆尚且如此,賣身契被捏在她手心裏的莊家人在她眼裏,更是不值一提。她提起莊管事,並非是好心,而是在敲打威脅她。
    她以為的那些舊情,不足以讓陳家的宗婦有絲毫顧忌。甚至,隻要她願意,哪怕明日府裏無聲無息地少了一房人,也不會有人議論。
    青嬈舌尖苦澀,心底那點殘存的希望猶如被雪水澆淋,半晌,她額頭貼在地上,喉頭滿滿地滾出一句:“奴婢,聽命。”
    沈氏的臉上才現出點點笑意。
    一時說要請繡娘進府給青嬈做幾身新衣裳,一時賞下緞子、首飾和銀兩,青嬈低著頭站在那兒,像個精致的木偶人,一舉一動由他們擺布。
    隻是等抱著賞賜要退下的時候,她忽然問了一句:
    “方才沒想起來問夫人,不知道國公府的新主母,定了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