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噩夢般的慈善晚宴和臭氣熏天的碼頭死裏逃生後，我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爬回宿舍的。
    校醫院處理了腫成饅頭的腳踝，敷了藥，綁了繃帶，但每一步挪動都還是鑽心的疼。身體像被掏空了，疲憊感深入骨髓。臉上的妝早就哭花洗淨，此刻蒼白得像紙，眼底有著揮之不去的驚惶和疲憊。
    那身曾被人誇讚“如月光女神”的銀白色晚禮服，如今沾滿了碼頭汙漬、灰塵和泔水的異味，被宿舍阿姨嫌棄地塞進了一個髒衣袋最底層，像埋葬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夢。
    世界像是被顛倒重置。
    昨晚浮華喧囂的雲端煉獄，和此刻簡陋卻安全的宿舍床鋪之間，隔著一個光年的距離。
    薑晚像隻護崽的老母雞，圍著我轉，紅著眼眶問東問西。
    “薇薇，你到底去哪了？嚇死我了！電話也打不通！腳怎麽了？這裙子…天呐！你身上什麽味啊？”
    我心有餘悸，隻含糊地說走路不小心摔進了學校後巷建築垃圾堆裏，扭了腳，髒了一身。
    關於小叔、林書研、張勇、碼頭流浪漢…那些混亂黑暗的片段，一個字也不敢提。說出來誰信？信了又有何用？隻會讓好友徒增擔憂。
    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幾乎搓掉一層皮，想衝掉身上的汙穢和噩夢的記憶。熱水衝刷著冰冷的身體，也衝刷著緊繃的神經。換上幹淨的睡衣，躺在柔軟的床上，身體依舊止不住地陣陣發冷，仿佛那廢棄碼頭的陰風還裹挾著我。
    宿舍熄燈了。窗外校園的燈大多也滅了，隻剩下零星的路燈，在濃鬱的樹影間投下慘淡的光暈。室友們都睡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一片靜謐。
    可我的心，卻在靜默的黑暗裏翻江倒海。
    小叔那雙掌控欲十足、帶著誌在必得的眼睛。
    林書研那張俊美卻冷漠如冰雕的臉龐，和他那句如毒針紮心的“有點意思的小玩意兒”。
    張勇那黏膩惡心的眼神和肥厚的手掌。
    碼頭流浪漢令人作嘔的猥瑣笑容。
    彪哥那張凶悍但救命的臉孔。
    那把冰冷的鐵栓鑰匙……
    還有，林書研在廢棄裝卸台黑暗中，那冰冷如機器指令般的話語裏，藏著的每一條指向生路的暗語……以及那強光下驟然攥緊的、泄露了心底風暴的青白指關節！
    恐懼、屈辱、怨恨、茫然……還有一絲微弱的、幾乎要熄滅的……痛？
    這複雜的情緒像無數條冰冷的小蛇，啃噬著我。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巾。
    ?篤——篤篤——?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極有規律的敲窗聲，小心翼翼地響起。就在靠著我床頭的位置。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點驚叫出聲！誰？是張勇找來了？不可能！學校安保沒這麽差！是……小叔的人？
    我嚇得屏住呼吸，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手指死死揪緊了被單。
    ?篤……篤篤……? 又是三下。輕輕的，帶著一種試探的意味。
    過了一會兒，又響了一次。同樣的節奏。
    奇怪……不像是要強行闖入的威脅。
    倒像是……某種小心翼翼的觸碰？或者……報平安的信號？
    一股強烈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的衝動驅使下，我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和腳踝的劇痛，掙紮著，拖著傷腿，極其緩慢地、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地，從床上坐起，挪到窗邊。
    月光如水，透過幹淨的玻璃窗灑進來，照亮了窗台上一個小小的、溫潤的東西。
    那是一個造型有些笨拙、像是手捏出來的、深藍色陶土燒製的小月亮！隻有拇指蓋大小。月光下，它靜靜地躺在那裏，散發著溫潤內斂的光澤，像一個來自遙遠星球的、沉默的守護符。
    ?深藍色……月亮……?
    腦子裏轟然閃過林書研高三時塞給我的那枚深藍色硬幣！閃過他在雪夜遞來的染著鉛筆屑的深藍繪圖鉛筆頭！那冰冷的“硬幣”與“鉛筆頭”的傳遞模式……與眼前這個“陶土月亮”瞬間重合！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間停滯！
    是他！一定是林書研！
    我猛地抬頭！像受驚的小鹿，扒著窗台，視線急切地在樓下昏暗的樹影間瘋狂搜尋！
    宿舍樓下的香樟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枝葉摩擦發出沙沙聲。
    路燈的光線很昏暗。
    在離宿舍樓稍遠一些、靠近小徑邊緣的一大片濃密樹影下，影影綽綽地，站著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月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吝嗇地在他肩上灑下幾點零碎的、破碎的銀輝。
    他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看不清款式，但絕不是西裝），幾乎完全隱沒在黑暗裏。
    他沒有抬頭看我所在的窗戶，隻是微微側身對著這邊，安靜地、沉默地站立著。
    遠遠望去，像一尊融入了夜色的、孤獨又清冷的雕塑。
    距離太遠，光線太暗。
    我看不清他的臉，甚至無法完全確認他的輪廓。但那種氣息……那種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濃重的黑暗、以及他刻意製造的冰冷疏離感，也依舊能穿透一切直擊我靈魂深處的熟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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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林書研！
    他在等我安全回來？
    他在……守著我？以這種無聲的、甚至不敢讓我看清的方式？
    巨大的酸澀和委屈猛地衝上眼眶！淚水無聲滑落。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在意，卻要裝作冷漠？為什麽幫我，卻要用“清理麻煩”這種令人心碎的借口？家族？小叔？到底是什麽樣的壓力，讓你連遠遠看我一眼，都要把自己藏進陰影裏？
    指尖緊緊握住那枚小小的深藍色陶土月亮，溫潤的觸感此刻卻像烙鐵般滾燙！
    哢噠！
    一聲輕微的動靜。樓下那個樹影下的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是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也收到了東西。
    然後，他沒有做任何停留，更沒有任何試圖再靠近宿舍樓的舉動。
    他隻是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樹影背後那條更深的、通往教學樓方向的小徑黑暗裏。腳步沉穩，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蕭索。
    我趴在冰涼的窗沿上，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被濃重的夜色吞噬，消失在小徑的盡頭。胸口像被巨石堵住，悶得發疼。手裏那枚陶土小月亮，被淚水沾濕。
    原來……我並非孤軍奮戰。
    原來……他一直都在那片冰冷的外殼之下，無聲地燃燒著微弱的心火，艱難地守護著這片……殘存的心動。
    隻是，這份守護，如此遙遠，如此疼痛，被重重枷鎖困住，連看一眼陽光都成了奢望。
    夜風吹過，帶來初夏的青草氣息，卻吹不散眼底的迷霧。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摁下了慢放鍵。
    腳踝需要靜養，我暫時成了宿舍裏的“殘障人士”。廣播站的節目不得不請薑晚臨時頂替。日子仿佛回歸了校園該有的節奏——上課、看書、吃飯、睡覺。簡單、重複、帶著點養傷期的懶散無聊。
    但那晚樹影下那個融於夜色的清冷剪影，和小小的藍色陶土月亮，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烙印。
    時不時在看書發呆時，就悄然浮現在眼前。
    讓那表麵的平靜下，湧動著一股複雜的暗流——有微弱的暖，更多的是沉甸甸的、無處安放的酸楚和牽掛。
    小叔那邊，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發動雷霆手段報複。或許是張勇那件事讓他覺得丟臉，正在暗處醞釀更大的風暴？或許……是林書研做了什麽？誰知道呢？暫時平靜的湖麵，反而讓人更不安。
    這天下午，薑晚扶著一瘸一拐的我，慢慢地往教學樓蹭。廣播站今天新排了人，她不用替班，準備回教室看書。
    剛走到教學樓主樓前的台階下。
    ?嘀嘀嘀——嘀嘀——?
    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連續地、像個淘氣孩子般歡快地響了起來！是短信提示音，還是一連串！在安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誰會發這麽多短信給我？不會是騷擾信息吧？
    我疑惑地掏出手機薑晚攙著我的胳膊）。
    屏幕亮起。
    顯示是廣播站的內部頻道通知！連續七八條！署名：周尋！
    是周尋？林書研那個神秘室友？他想幹什麽？
    我皺著眉點開信息。
    第一條：
    「金嗓子！速開廣播站接收器！調頻104.7！」後麵附了個調皮吐舌的表情符號）
    第二條：
    「快點快點！耳朵支棱起來！」
    第三條：
    「給你的！療傷聖品！獨家專供！」
    什麽亂七八糟的？
    我和薑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迷惑。
    「別磨嘰！開機開機！」第四條緊隨而至。
    「三！」第五條。
    「二！」第六條！
    「……」第七條隻有一串省略號。
    「一！禮物送達！」第八條像發令槍！
    就在我倆一頭霧水的時候——
    滋啦……一陣極其輕微的電流雜音，從教學樓高大的門廳裏流淌出來！廣播站的音響設備啟動了！
    緊接著。
    一個清亮幹淨、帶著少年氣的陽光男聲，如同初夏帶著露珠的微風，透過教學樓主樓的高品質音響，清晰地、輕柔地傳遍了空曠的大廳！
    他唱的是一首溫柔輕快的情歌，旋律簡單，卻字字句句都帶著暖暖的笑意：
    “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我聽見遠方下課鍾聲響起……”
    “可是我沒有聽見你的聲音……”
    “認真呼喚我姓名……”
    “愛上你的時候還不懂感情…”
    “離別了才覺得刻骨銘心…”
    “為什麽沒有發現遇見了你，是生命最好的事情？”
    是田馥甄的《小幸運》！歌聲裏那種初戀的純粹與悵惘，被這個幹淨清澈的男聲演繹得淋漓盡致，充滿了校園情歌獨有的青澀甜蜜與淡淡憂傷。
    聲音的主人……是周尋？他親自唱的？我驚呆了！他那種油嘴滑舌、神神秘秘的富二代，居然有這麽清澈幹淨的嗓音？
    是誰？會是誰點的歌？還指定送給我這個倒黴的“殘障金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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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愣神的瞬間。
    歌聲稍稍停頓了一拍。
    然後，那個陽光清朗的男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和認真，清晰地對著話筒補充道：
    “此歌…特別點播！送給…那位走路像隻笨企鵝、但聲音甜過初戀糖的…傳媒學院大二播音係沈采薇同學…祝您…早日康複…擺脫企鵝步態！”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署名嘛…你猜？——一個被你的金嗓子閃瞎過耳朵的…校園雷鋒。”
    轟！我的臉瞬間像被點著了！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朵根！心口像揣了隻小兔子，噗通噗通亂跳！
    被當眾調侃了！但…用這種溫柔又促狹的方式？借著廣播站公開點歌的由頭？還……還是周尋親自唱的？這太離譜了！也太…讓人措手不及了！
    “哇靠——！”薑晚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搖晃，興奮得眼睛放光，“薇薇！薇薇！聽到了沒？！送給你的！周少！周尋點的歌！他還親自給你唱情歌呢！老天！這聲音也太蘇了吧！他還記得廣播站裏他那破嗓子嚎搖滾被你懟過呢哈哈！原來是惦記上了！救命！這該死的……校園浪漫啊！”
    我窘迫得無地自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別！別瞎說！他…他就是神經病！油嘴滑舌的！誰知道搞什麽鬼！”心裏又羞又惱，卻又因為那歌聲裏直白的讚美和別出心裁的點名方式，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妙的、被人關注著的…悸動和小小的虛榮。腳踝的疼痛似乎都沒那麽明顯了。
    教學樓空曠的大廳裏，柔和的歌聲還在悠揚回蕩。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穹頂灑下光柱，空氣裏仿佛飄浮著金色的塵埃。那種久違的、被校園純粹氛圍輕輕包裹的感覺，讓我有些恍惚。
    就在這時。
    毫無預兆地。
    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異常清晰敏銳的直覺，像冰冷的電流，毫無預兆地刺穿了我剛剛被歌聲溫暖得有些鬆懈的心房！
    我猛地抬眼！
    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著目光，直直地穿過大廳的光柱和飛舞的塵埃，越過前方三五成群路過同學的側影……
    聚焦在教學樓二樓深處、那條通往高級學院教授辦公區的、人流稀少的、光線相對晦暗的走廊邊緣。
    一個熟悉又冷漠的身影，正立在那兒！
    林書研！
    他依舊穿著剪裁冷硬、質感矜貴的深色衣衫不是那晚的西裝，但同樣拒人千裏），側身對著這邊。他手裏似乎拿著一個深藍色的文件夾，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裏。姿態顯得隨意又疏離，像是剛結束某個教授或高年級的會麵，正準備離開。走廊窗戶的光線勾勒出他英俊卻毫無表情的側臉輪廓，像精心雕琢的冰冷玉石。
    他……顯然也聽到了廣播！聽到了周尋的歌聲！聽到了那句“沈采薇同學”的點名！聽到了薑晚興奮的驚呼！
    他的目光沒有看向我。甚至沒有看向廣播音柱的方向。
    他隻是在轉身準備離去的那一瞬間，腳步極其難以察覺地頓了一下！
    我看不見他眼底的情緒。光線太暗，距離也遠。但他那隻原本自然垂在身側、拿著深藍色文件夾的手……
    指尖，極其用力地、狠狠按在了文件外殼堅硬的塑料邊緣上！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和嘈雜人聲，我甚至能想象出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能感受到那指關節下隱忍壓抑的、冰層下的洶湧暗流！那份平靜無波的外殼之下，仿佛有風暴在無聲咆哮！
    僅僅一瞬。
    他的指尖便鬆開了。動作自然流暢得仿佛剛才那一幀是我眼花的錯覺。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沒有回頭，甚至連一個嘲諷不屑的眼神都吝於投過來，就邁開他那雙筆直的長腿，步伐沉穩冷硬，徑直走入了通往樓外方向的通道陰影裏。
    很快，那個冷漠挺拔的身影就消失在明亮的出口光線下，隻留下大廳裏回蕩的溫柔情歌和我驟然冷卻的心跳。
    周尋清澈陽光的歌聲還在耳邊流淌，帶著點小俏皮，吟唱著“愛上你的時候還不懂感情……”。
    可我的指尖，卻在初夏午後的陽光下，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被冰與火反複拉扯的委屈和酸楚，猛地攫住了我！
    他聽到了。看到了。
    他看到了周尋明目張膽的“示好”，聽到了我名字在廣播裏被溫柔地念出。
    可他的反應……
    是那驟然收緊的青白指尖！是那轉身融入光線的、冰冷決絕的背影！
    他憑什麽？憑什麽一邊在我陷入絕境時默默指引生路、留下守護的陶土月亮，一邊又對我身邊任何一點陽光都表現出如此冰冷的占有欲和……痛楚？他自己呢？他身邊有serena，有那個小叔，他能隨意點評我是“小玩意兒”……
    心口像被什麽東西狠狠絞緊！疼得我眼眶發紅！
    薑晚還在興奮地嘰嘰喳喳，完全沒留意到我情緒的驟變和遠處那個轉瞬即逝的身影。
    我卻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手裏的手機屏幕還亮著周尋嬉皮笑臉的最後一條短信：「禮物如何？有沒有小鹿亂撞？康複餐已點好送達宿舍樓下咖啡館，不用謝！ ——雷鋒流」
    嗬……小鹿亂撞？
    此刻我的心，更像是被泡在冰火兩重天的酸楚藥水裏。
    有周尋突然展現的溫柔風趣帶來的那一絲悸動和慌亂。
    更多的是林書研那隱匿在黑暗裏、無聲的守護、和同樣隱匿在陽光下的、冰冷又疼痛的占有欲……在我心上割開的一道隱秘傷口。
    陽光下的少年唱著溫暖的情歌。
    陰影裏的舊愛，卻用冰冷的身影書寫著無言的醋意與劇痛。
    這道青春的傷痕……
    到底該如何愈合？(我低頭看著腳上的繃帶，望向林書研消失的出口，心中一片茫然。)
    (或許…那道出口消失的背影之後，在無人看見的轉角，他緊繃的背脊終是忍不住靠在了冰冷的牆壁上，緩緩閉眼，修長的指節深深插入發間，承受著心底那一場因“小幸運”旋律而引爆的無聲風雪…)
    (而那月光下無聲守望的高大身影，與陽光下被情歌唱紅了臉的嬌俏少女，又會在誰的心湖上，投下新一輪期待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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