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萬法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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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試鏡如期而至,謝青縵趕到現場的時候,見到了不少熟臉。
    大概是這部戲的投資不少的緣故,《問鼎》的班底,幾乎可以對標電影配置:
    導演一直紮根正劇,雖然不保證收視率,但一定能保證口碑;攝影是唯一得過金像獎的華裔;重點是編劇汪簡,他幾乎從未失手,執筆過的劇本笑點、爽點,和家國情懷,全方位吊打業內;再加上古裝容易出爆劇,試鏡候場區已經快擠滿了。
    從實力派前輩,到近期活躍在熒幕上的流量,甚至純新人……
    這部戲的競爭壓力實在不小。
    試戲片段和順序都是抽簽決定的,謝青縵抽到的號碼還算靠前,依然折騰到很晚。
    等試鏡結束,已經下午一點了。
    謝青縵就近找了家餐館。
    灰瓦白牆,雕花木門,燈籠上題著店名,古香古色的裝修,有點仿古客棧的樣式。
    她找了個清淨的位置,給向寶珠發定位。
    向寶珠清閑得很。
    她受邀來京城參加高珠宴,今天一個人逛街,特沒勁兒,正缺人相陪。
    “真不容易,你終於忙完了,Ivy。”
    &nmychoo黑金蘭花的高跟鞋,風風火火地進來,將水晶灰的霧麵鱷魚包隨手一撂。
    她一身潮牌,墨鏡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指間鑽石流光溢彩,高調得簡直閃瞎眼。
    “你不知道我昨晚過得多坎坷。”
    昨晚是Cartier的高珠新係列發布會,晚宴的現場管弦樂隊的演奏聲悠揚。
    紅毯兩側擺了不少朱麗葉玫瑰和蠟燭,燭火搖曳,鎂光燈狂閃,衣香鬢影間一派浮華和“祥和”之色。
    如果她剛到手的高定裙擺上,沒被燭火燎了個洞的話——就更祥和了。
    “時裝周秀場上壓軸的婚紗款,工期很長的,我剛穿不到半小時就毀了,嚴重壞我心情。”
    向寶珠的不爽寫在了臉上,“更可恨的是,如果不是某人,我根本不會燒到裙擺!”
    “某人是誰?”謝青縵敏銳地捕捉到關鍵字眼。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而是人禍。”向寶珠麵無表情地強調完,咬牙切齒地罵道,“都係嗰個外江佬嘅錯。”
    “雖然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有必要糾正一下,這裏是京城。”
    謝青縵莫名想笑,“他不一定是本地人,但你一定是‘外江佬’。”
    “你站哪邊的?”向寶珠氣結。
    “客觀評價。”
    玩笑而已,倒也沒人會計較。
    但氣氛還是凝結了,因為向寶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樣,實在異常。
    “怎麽?”
    向寶珠明顯猶豫了幾秒,才鼓足勇氣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她目光閃了閃,聲音有些含糊,“Ivy,你最近是不是很缺錢啊?”
    似乎怕謝青縵誤會,她又連忙解釋。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告訴我。反正我老豆有錢,他又不能不管我。”
    霍家發生變故,本就有不少閑話,最近謝青縵頻繁轉讓名下資產,從別墅跑車遊艇,到基金股份,導致暗流下的議論開始瘋狂湧動。
    而君港資本也不太平。
    二太做局鬥走了謝青縵,打壓了原配長子的舊勢力,眼看把持霍家指日可待,誰成想位子還沒坐穩,又來一個作對的。
    據說是霍宏成的私生子,也有說法是霍宏成婚前跟初戀黎芝的兒子,竟也想分一杯羹。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麽手腕,哄得老太太和霍家老三反水,要打官司撤換家族信托。外界都在笑“貴圈真亂,豪門八點檔狗血淋頭”。
    霍家確實太亂了。
    港媒都不用添油加醋,謝青縵的父親霍宏城,光台前就有三個女人:初戀黎芝、她母親謝柏惠、二太周毓。
    當年霍家在港城勢頹,被資本圍剿,外界媒體傳言,她母親謝柏惠為了她父親,不惜站在謝家對立麵,執意下嫁。兩人相愛時轟轟烈烈,婚後有一子一女。
    子隨母姓,而她隨父姓,本名霍吟。
    而後霍家風生水起,富貴榮華,兩人婚姻卻滿目瘡痍。
    她母親確實很有手腕,生前大權在握,說一不二,壓製得霍家不敢有半分異言,可惜天不假年,過世後,她父親花邊新聞不斷,明麵上二太酒局上位,已經不堪,背地裏不知給她添了多少兄弟姐妹;回頭再看當年,所謂一往情深,其實可笑。
    其實傳言中,她母親戀愛腦那段並不真,牽扯到謝家權力爭鬥,事出有因,說來也話長。但她父親——
    國外相遇時,霍宏城剛和初戀黎芝分手,就能對謝柏惠展開猛烈攻勢,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利益,不言而喻。
    內鬥僵持至今,在意料之內。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按理說,謝青縵不該如此落魄。
    畢竟霍家資產雄厚,就算大部分產業被二太和她兩個叔叔把控,她名下積蓄依然不少,實在不至於靠變賣換現。
    她好像急需一大筆資金一樣。
    向寶珠握著謝青縵的手,很認真地保證,“你放心,Ivy,我也不會不管你的……”
    “我知道。”
    謝青縵看她鄭重其事,原本想笑,心底卻又慢慢升起了一絲感動。
    “我確實缺一筆錢,但說來話長,目前也不需要救濟,等以後跟你解釋。”
    她需要一股外力。
    時至今日,霍家的局麵太難掌控了。
    想一舉定乾坤,想永絕後患,“財”之一字,實在不足以成為這股東風。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的好意。”謝青縵頓了下,“如果將來要你幫忙,Bella,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你現在說話就挺客氣的。”向寶珠輕哼。
    謝青縵啞然失笑。
    她旋了旋手中的茶盞,看著虛白色的水汽升起,嫋嫋如煙,目光柔和下來。往日的清寂和冷淡,似乎都散去幾分。
    出了七彎八繞的胡同,附近寺廟鍾聲回響,隱隱有梵音傳出,莊嚴而肅穆。
    入九之後,正趕上潭柘寺的萬佛法會。
    各國寺廟僧人到訪,在大雄寶殿講禪,過幾日閉寺,會在後山激辯,鑽研交流佛法。寺廟內佛號聲聲,梵音不絕,寺廟外是從各地前來的遊客,從寺門魚貫而入。
    人流如潮。
    “走,跟我去燒個香,”向寶珠拽了下謝青縵,一反常態的殷勤,“給你求個女一。”
    “我試鏡都結束了,現在去,臨時抱佛腳?”
    “結果不是還沒出嗎……好吧,其實主要是陪我去,”向寶珠哀怨地歎氣,“我最近好黑仔啊,我要去討個好彩。”
    謝青縵莞爾。
    她低頭掃了一眼,“那你還是先換鞋吧,你這鞋,連售票口都爬不上去。”
    冬日的空氣清冽和冷肅,山脈間的灰與綠連綿起伏。潭柘寺坐落在寶珠峰前,依山取勢,紅牆環繞,遠遠便能窺到寺內的金殿高閣錯落排列著,瑰麗又高大,參天的古樹和林立的佛塔相映成趣。
    千年古刹,自是氣派恢弘。
    寺廟門口幾十米,有個求簽的小攤,提花佛堂的黃絨布上,放置著簽筒。
    向寶珠所說的討好彩,其實就是求簽。
    連寺廟門都沒進,她已經閉著眼睛,念念有詞,“虔誠”地搖了五支簽了——
    但凡簽文不合心意,她就當看不見,在攤主欲言又止的注視下,她繼續付錢繼續求,硬是搖出一支上上簽。
    “這還靈驗嗎?”謝青縵一言難盡地看著她,“求簽還能討價還價,不滿意包退的?”
    “那我不管,我花了錢的,當然要買個滿意的結果。”向寶珠理直氣壯地辯解完,將簽筒遞給謝青縵,“你不試試嗎?”
    “算了吧,”謝青縵眸色清明,“萬一簽文不如人意,平添許多煩惱。”
    她向來不喜歡聽天由命的感覺。
    向寶珠聞言,也不強求,打算將簽筒放回去,隻是手上沒留神,簽筒在木桌邊傾倒。
    “欸——”謝青縵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
    簽筒被扶回原位,簽條卻在木筒中相撞,抖落一支,正麵用朱砂題著字:
    【第五簽,中吉,劉晨遇仙】①
    謝青縵瞥見簽文,心歎這簽不求也求了,不由得俯身撿起,纖細的手指翻過背麵小字。
    詩曰:
    【一錐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難。
    無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攜手上青天。】①
    “此卦是錐地求泉之象,表徵君之運圖。”①
    攤主掃了一眼簽文,視線落在謝青縵身上,凝視了良久,笑了笑,慢悠悠地說了斷語。
    “欲望心事,西方可求。不如莫動,立地可謀。
    偶然遇知己,即是得貴人之刻,可扶搖萬裏。”①
    謝青縵指尖微頓。
    她纖長的睫毛一斂,遮住了眸底的情緒,不動聲色地將簽文放回去,而後低頭掃了碼。
    “看著給就行。”攤主擺了擺手。
    謝青縵沒應聲,轉完錢,胳膊肘懟了下不明所以的向寶珠,視線清清冷冷的。
    “走了。”
    “哎?掉地上的,你還給轉這麽多?”
    寺廟靠山繞潭,清淨而莊嚴,但香客不少。拾級而上,殿宇樓閣步步成景,寶殿莊嚴肅穆,上蓋黃琉璃瓦綠剪邊,下置鎏金金鏈和碧玉琉璃,供奉著巨大的佛像,金光萬丈。
    向寶珠雖然三分鍾熱度,但在寺廟還算收斂。
    她求了個平安符,留在一處側殿抄經,打算帶回去討家裏老人歡心。
    後半程謝青縵沒和她一起,自己逛了逛。
    寺內景致清幽,從金劍鴟吻到碧玉掛金,再到曲水流觴,處處巧思。
    過了放生池,財神殿香火鼎盛,再往上,就是依山而建的眾多佛殿。
    謝青縵一路拜佛登頂。
    “施主,祈福移步其他殿閣,今日圓通寶殿不對外開放。”
    小和尚朝她施禮,好心提醒道,“施主可沿一側上下行,不易走錯。”
    祈福不走回頭路。
    東西兩路各有院落,一般寺廟左進右出,但潭柘寺香客大多東上西下。
    謝青縵最初也是和向寶珠從東路上來的。
    隻是後半程獨自一人時,她左右穿行,多繞了許多路,才把西路殿閣逛了大半。
    小和尚大概以為她不識路,才繞了這麽久。
    “多謝法師。”謝青縵斂眉還禮。
    殿外檀香嫋嫋燃起,煙熏火燎,她看了眼殿內金光萬丈的佛像,悲憫地看著眾生。
    她麵上沒什麽情緒,心緒卻如煙,無聲浮亂。
    其實她看過路線圖,知道怎麽走;其實昨日飛機落地,她就來過這裏了;其實她往日去寺廟沒那麽殷勤,也沒有閑逛的興致,她大可以留在偏殿,陪向寶珠抄經。隻是——
    隻是什麽呢?
    在賭一個微渺的可能性嗎?
    咚嗡——
    咚嗡——
    ……
    寺廟空靈而悠長的鍾聲裏,謝青縵闔眸,輕嘲地扯了下唇角,心說汲汲營營一生,誰不是為利而來,為欲而往?
    起心動念,神煞皆知。
    剛壓下蠢蠢欲動的念頭,腳邊忽然有異動,謝青縵看到一隻紅狐。
    小狐狸繞著謝青縵轉了兩圈兒,在她蹲下身時,溫馴地坐了下來,竟也不怕生。
    “咦?”謝青縵抬手摸了摸它的頭,輕笑著自語,“原來這兒還有狐狸啊?”
    小狐狸“呲溜”一下從她掌心竄走,跑到幾米外坐下來,扭頭盯著謝青縵。
    它褐紅色的毛皮在冬日陽光下,鍍了一層油潤的光澤,毛茸茸的尾巴晃動了下。
    見她沒動,它又跑了兩步,再次停下來。
    “是要我去嗎?”謝青縵雙手撐著膝蓋起身,勾了下唇,眸色溫淡而清麗。
    小狐狸和她無聲對峙,尾巴又甩了一下。
    什麽“欲望心事,西方可求”……算了。
    本就是沒影兒的事兒,她又何必勞心費神,去驗證一條荒謬的簽文,自個兒找不痛快呢?
    眼前也算個新意趣。
    跟著小狐狸走走停停,謝青縵過了一段陡峭的階梯,走到了東觀音殿西側的山崖下。
    一路折返。
    小狐狸竄進草叢裏,很快就沒了蹤影。
    謝青縵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眼前是剛剛沒踏入的院子,盡頭有兩個人工開鑿出來的洞口。
    入口低矮,需要躬身才能踏入,內裏比較狹窄,供著三尊菩薩像,兩側係滿了祈願的紅絲帶和還願的錦旗——
    這地界,竟還有一個觀音洞。
    觀音洞內充盈著香火氣,祥和而寧靜,平複了浮躁的心境。
    謝青縵大略地掃了眼附近。
    不由自主地,她朝中間那尊菩薩像走去,想尋一個淵源注解。
    剛在蒲團前站定,身後冷不丁傳來一道男聲:
    “這尊佛像,不是隨便拜的。”
    謝青縵的眉心跳了一下。
    觀音洞內不知哪來的風,穿過繚繞的香火,掀起她一縷柔軟的發絲,揚起,又落回肩頭。她轉過身來,眼前萬千塵埃,像無處隱匿的欲念,飄蕩在光束下。
    葉延生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
    男人一襲黑色風衣,五官深邃,寬肩窄腰,氣質矜冷清絕,如經雪不墜的鬆。
    隻是眉尾那道斷痕,添了幾分淩厲和野性,襯得那張清貴的麵容,攻擊性極強。
    “觀音殿在西線最北邊,你從這兒出去,走到地勢最高處,看到‘蓮界慈航’的金字橫匾,就是求事業和平安的地兒。”
    他沒看她,視線落在菩薩像上,聲音沉且緩,“這三尊漢白玉像,是送子、保子、求子觀音。”
    “啊?”謝青縵聲音很輕。
    此刻眼底一閃而過的茫然是真的,她沒反應過來,也沒聽進去。
    “這兒是求子洞,”葉延生睨她,輕挑眉,“你來求神拜佛,還不做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