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表麵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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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茶水間熱鬧的八卦氣氛大相徑庭,外麵正嚴陣以待。
    “小鄭總,您這不地道啊,出了事兒也不給我提個醒兒。”
    平時在企業裏呼風喚雨的幾個老總都沒敢端架子,追在一鄭東躍身後,叫苦不迭,“祖宗不會是來發難的吧?華南的基金也不歸我們管,責任總不能平攤吧?”
    “沒摻和你著什麽急?”鄭東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他斜了後者一眼,“少在我這兒試探,老子剛忙完從紐約飛回來,連個囫圇覺都沒睡,你們不比我消息靈通?”
    “話是這麽說,就祖宗那脾氣,”中年胖子訕笑了兩聲,“我怕我提前退休。”
    由不得他們不小心,葉延生確實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葉延生22歲之前的履曆,詳情不可查,外界隻知道他在部隊。
    葉家明顯對他寄予厚望,他在同輩裏也算得上出類拔萃,但不知什麽緣故,中途轉業從商。
    即便如此,他這幾年的經曆,也讓人心驚:
    賓大沃頓商學院提前畢業,國內【圖靈序列】團隊成員之一,國外在校期間成為紅楓基金合夥人,短短三年時間,剝離勢力,創建T&C。
    創建初期遭到海外資本圍剿報複,在對衝階段,葉延生做局引西方寡頭下水,利用規則和人脈,逆風反殺,他的手段和魄力初露端倪。
    同一年,他對幾家科技和傳統項目投資,搶占了新興賽道,眼光毒辣,出手果決。在紐交所、港交所和國內A股成功上市的公司,後續市資基本全部飆升,從未失手。
    至此,葉家商業版塊的勢力,才開始向他傾斜。
    今年7月騰出手來接管葉家產業,他一上位,就以雷霆手段肅清了總部。
    葉家產業的董事長是旁係出身,今年已經退居二線,背後資源如何置換,旁係為何肯放權,外界眾說紛紜,總之結果是——
    表麵上葉延生隻是執行總裁,實際上有葉家默許,葉家商業版塊的控製權、決策權和執行權盡數收攏。
    期間不是沒有高層想給他下馬威,但他鐵血手腕,麵上雖然散漫,卻也是個心髒的主兒。但凡他出手料理,就是狠的,掌權不過幾個月,就拔掉了所有倒刺。
    到底延續了部隊的作風,雷霆手段。
    隻是這把火,現在怕是要燒到底下了。
    “他想讓你退休,用不著親自到場。”
    裴澤冷眼旁觀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再說提前退休也輪不到你做第一人。”
    他下巴一抬,“我看那邊的於總更緊張,你去跟他聊聊?”
    被點到名的中年男人本就麵如菜色,如今又黑了幾分,“裴總,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啊。”
    粵城的事兒,按理說已經結了,對方也沒交代出什麽。
    但裴澤、鄭東躍這些人回總部,半點兒風聲都沒透出來,本以為是尋常例會,現在怎麽看都像鴻門宴。
    一行人各懷鬼胎,陸陸續續地進了會議室,微笑著寒暄。
    大約隔了十分鍾,會議室的玻璃門忽然被推開,湧動的熱氣迎麵而來,和會議室內的冷氣相撞。
    交談聲戛然而止。
    會議桌兩側的高層不管打著什麽盤算,此刻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
    葉延生麵色冷淡,略微示意。
    男人眉眼漆黑,氣質冷而厲,斷眉添了幾分陰鷙桀驁。他周身肅冷的侵略感似乎實質化,把他和會議室裏的一行人涇渭分明地切割開,讓人望而生畏。
    他身後浩浩蕩蕩跟了一行人,他落坐後,會議室其他人才陸續入座。
    認出證監會的人,會議室內鴉雀無聲。
    真就是閻王點卯,點誰誰死。一直麵如菜色的中年男人心涼了半截,癱軟在椅子上,辯解的話都沒編好,就被帶走調查了。
    他心裏門兒清,自個兒做過的事抖出來,夠在監獄待到死了。
    葉延生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似乎沒有多餘的耐心耗在一個廢人上。
    雖然那晚說的是“明天見”,但彼此都忙,幾乎碰不著麵兒。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北方小年,民間也有“官三民四”的說法。
    謝青縵自小在港城長大,她那兒更看重冬大過年,也就是冬至,沒這個習俗。
    不過帝都年味正濃,待久了,也會被年節的氛圍感染。
    下午剛簽了合同,劇組還沒官宣。
    接下來要拍定妝照,還有個飯局,她就待在酒店——其實霍家在京城有豪宅,可在她名下的隻有一處,夠大,位置卻著實有點偏,來回折騰太麻煩。
    “早說啊,我都已經讓人把附近那套房子清出來了,你直接去住嘛。”
    向寶珠跟她通話時,語氣有些不滿,“上次在京城就同你講過,你就是跟我見外。”
    她這會兒正在巴塞羅那。
    蒙特惠奇山山頂的米羅基金會美術館,有一場即將開始的高級腕表發布會。
    “你又不在,我自己住也沒意思。”謝青縵泡在浴池裏,慢悠悠地說。
    “還說呢,這次你沒來,我都是一個人。”向寶珠抱怨了句“無聊死了”,冷笑道,“你都不知道宴前酒會上,有個衰仔將……”
    話還沒說兩句,通話就中斷了。
    謝青縵不明狀況。
    下意識想回撥,她卻在微信彈窗時分了神,誤點了葉延生的號碼。
    【信號不好,回聊。】
    “喂?”
    彈窗和通話幾乎卡在同一時刻。
    沒來得及掛斷,謝青縵甚至沒反應過來,葉延生就接了,“怎麽了?”
    低緩的嗓音懶洋洋的,夾雜在一片嘈雜的聲音裏。
    靠,這烏龍。
    她手機差點掉水裏。
    “沒事沒事,我其實打——”謝青縵想解釋說“打錯了”,卻聽到了一道女聲。
    似乎在唱曲。
    最後兩個字堵在喉嚨裏,她愣是沒說出口。
    是一段清唱。
    女聲唱腔細膩,頗有南昆風度,桃花迷人眼,“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匆匆忘卻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①
    他那邊很吵,煙聲酒色,十分嘈雜。但人似乎離得很近,以至於她聽得格外清晰。
    “那誰?”
    脫口而出的一句,謝青縵問完就意識到,不該多這一問。
    她頓了一下,硬生生地轉了話鋒,“桃花扇?唱得還挺好聽。”
    “嗯?”葉延生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而後不過一笑,嗓音低冷,十足的漫不經心,“沒你好。”
    什麽好不好?
    這話聽著涼薄又輕佻,讓人說不出的膈應。
    謝青縵莫名梗了一口氣,悶得難受,態度不由得冷淡下來,“我哪敢跟您身邊的人比?不過是趕上您興致好。”
    話說得生硬,她語氣也算不上好,“這麽晚了,不耽誤您的好事兒。”
    掛斷的動作幹脆利落。
    耳邊陷入一片寂靜,酒店套房內隻她一人,這種寂靜讓人無聲浮亂。
    心底不受控製地生出一絲燥意,謝青縵閉著眼,往溫水中沉了沉。
    幾秒之後,理性讓她本能地清醒過來,她冒出水麵,眸底一片清冽淩然:
    反應過度了,其實她沒這個立場。
    但她也沒打算找補,真心或是假意,她都不能由他當玩物似的擺弄衡量。難不成還要她聽話順從、低眉順眼,隨便他消遣?
    【生什麽氣?】
    她秒回:【手滑。】
    【不是吃醋?】
    “……”真成。
    謝青縵不想接這話。
    木質的香氛低調隱秘,但被暖氣和水汽一烘,讓人昏昏欲睡。她伸手扯了下浴巾,從水中起身。
    【朋友帶的人,跟我沒關係。】
    多新鮮呢,他還用得著跟她解釋?
    謝青縵擦拭著濕漉漉的長發,字還沒打完,又彈出一條消息:
    【不信你來查崗。】
    ……她查哪門子的崗?
    刪刪改改半天,說辭都沒醞釀好,謝青縵打算放棄這個無聊的話題。
    然後她看到他直接甩過來一個定位。
    葉延生今晚興致並不高。
    他身邊這票人出來玩,花樣不少,但見慣了也就那樣,挺沒意思。
    要麽是被家裏老子三令五申,各種規矩束縛久了,急需一個宣泄口;要麽是自以為萬人之上,欲望得到滿足後倦怠無聊,尋求更刺激變態的方式——
    其實都一樣,表麵衣冠,內裏禽獸,量仗著家世背景,為放縱找借口。
    聲色犬馬處,醉裏軟紅塵。
    從進來開始,葉延生眼角眉梢都透著冷淡和不耐,幾乎沒人敢來觸黴頭。
    隻有薄文欽拿他打趣兒,“葉少真夠可以的,平時三催四請不露麵,好不容易攢個局,還遲到這麽久?”
    “怎麽著,我還得罰酒三杯,全了你薄大少的臉麵?”葉延生挑了下眉。
    慵懶無謂的語調,隱有笑意,麵色卻未動,依舊是冷的。
    足夠低的姿態,卻有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少他媽寒磣我。”薄文欽輕笑。
    不值一提的玩笑話而已。
    這罰酒葉延生敢喝,也得有人敢接才行。
    偏偏薄文欽身側的女孩是個不會來事兒的,當了真,自作主張給葉延生添了酒。
    薄文欽眯了下眼,狹長的眼尾微微上翹,像狐狸一樣,似笑非笑,“表演專業就教出你這種沒眼力勁兒的?”
    算不得興師問罪,但女孩在他身側顫了下,怯生生地回說,“我學的是昆曲。”
    誰問她這個?
    正泡在牌桌上的裴澤聽樂了,轉過頭,“您這是從哪兒釣的妞兒啊?”
    薄文欽眸色淡了三分,顯然是被敗了興,冷言解釋了句,“這可不是我的人。”
    哪知葉延生忽然問了一句,“昆曲?”
    女孩微怔,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終於有點兒伶俐勁兒了,望向薄文欽——後者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詫異,朝她抬了抬下巴。
    得到授意,她才微微啟唇,清唱了幾句,“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①
    功底是專業的,但人挺沒勁兒的。
    像精致卻全無生氣的牽線木偶,乖巧、聽話,一顰一笑都貼合心意,了無生趣。
    謝青縵身上就沒有討好感。
    那雙眼太活,可眸色是冷的,總是透著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距離感。
    她是裝出來的純良,演出來的怯弱,其實骨子裏難馴服,天生的清冷淡漠。
    似乎隻有在電梯裏迷亂的那一刻,她才有那麽一點真情實感。
    葉延生越看越覺得沒意思。
    他根本沒想讓這人唱什麽昆曲,他對昆曲也沒那麽熱衷,他隻是突然想起那天的謝青縵。
    偏巧在此刻,手機振動起來,他在亮起的屏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喂?”
    謝青縵不知道這些,她隻知道葉延生給的位置很隱蔽。
    說“隱蔽”是因為,如果沒人提前等在那,她能在胡同裏繞半天。
    京城衙內被家裏人耳提麵命久了,其實不會泡在太紮眼的地兒。
    他們大多會去府右街、北池子和公主府附近,或者更隱秘的場所。
    而長安街的俱樂部一類,在12年11月之後,就不再是衙內圈“主流”了。也是從那以後,很多俱樂部開放了入會條件,放低門檻,基本上背景看得過去,交足會費就有機會。對比過去,客人的階層一再下移。
    真有點背景的,行事作風大多低調。畢竟家裏三令五申,在外麵招搖,回家指定吃瓜落兒。
    “謝小姐?”私人會所的台前老板見到她很是客氣,滿麵笑意,“您跟我來。”
    他說著,給身後人使了個眼色。
    謝青縵緩步跟上,過了和璽彩畫施琉璃瓦垂花門,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眼。
    和尋常四合院還不太一樣,這個私人會所的主體是五進五出的院落,外麵用胡同串聯,將不同的小院落設計在外圈,取了很多不俗的名字,互不打擾,十分清淨。
    外麵跟個迷宮似的,看上去平平無奇,內裏造價比地價都貴——
    一磚一瓦都是前朝遺跡,桌椅板凳全是古董,各種擺件皆為有價無市的拍賣品。
    古香古色,鬧中取靜。
    過了第二重院落,移步易景,玉竹落影,梅香暗浮,錦鯉從折橋下遊過。
    她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亭下。
    假山流水自成一畫,有一種潑墨寫意的雅致。
    葉延生隱在淡淡的墨色裏,像封入刀鞘的薄刃,收斂了一身野性和殺伐氣。
    見到她,畫中人動了。
    “這麽久?”他低沉的嗓音有些輕佻。
    “勞您掛心,”謝青縵涼涼地望著他,不高不低地回了句嘴,“您一句話,害我在路上耗了一個多小時。”
    這話說的。
    葉延生也不惱,黑漆漆的眸對上她的,很低地笑了聲,“怪我,沒早去接你。”
    也不是純粹堵車。
    靠近年關,京城交通管製比往常嚴苛,好多地兒都是車輛禁停或者封閉路段。
    沒有通行證,就隻能繞行。
    &n的高跟鞋,一路走過來,七彎八繞的,脾氣都上來了。
    一旁會所老板將人送到後,還沒離開,無意聽到這句,麵頰不由得微微抽動:
    誰能像她這樣跟葉延生甩臉色的。
    後者還一笑置之。
    但例行規矩,該問的還得問。
    他麵上露出幾分遲疑之色,試探性地問了句,“葉少,您看這通訊工具……”
    “不用了。”葉延生淡淡的,握著謝青縵的手腕一帶,“走吧。”
    謝青縵怔了下,腦海中畫麵一閃。
    剛剛穿過胡同時,停車區全是車牌上罩著黑布的車輛。
    她心念一轉,就想通了其中關節。
    這地方還收手機啊?
    同一時間,鄭東躍進了題字“洗蒼”的院落。他這一路氣急敗壞,人未到聲先至。
    “反了他了,反了他了!老子他媽投了那麽多錢,難道還沒個話語權了?”
    “誰又惹你了?”
    “就一拍電視劇的導演,居然也敢跟小爺我叫板。”
    鄭東躍快要被氣炸了,“這老東西,簡直是失心瘋了,放著雙料視後不用,非用一個新人!連聲招呼不打,就把合同簽了。”
    他將文件往花幾上一撂,上麵印著海選信息和演員的個人資料。
    旁邊幾個人好奇地湊過來,嘖了一聲:
    “這妞兒可以啊,盤靚條順。”
    “還真是……”
    “躍哥,別不服氣,我看導演眼光比你強,論長相身段,這妞兒絕對能豔壓了。”
    裴澤本來懶得管這些閑事,聞言也瞥了一眼,一頓,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這不是港城那女的嗎?
    裴澤麵色微微一凝。
    “長得是挺有姿色,但他媽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能耽誤老子賺錢!”
    公司項目並非都要他親自經手,對比生物醫藥和AI賽道,往娛樂圈裏投的錢,一般也就是灑灑水,他一般不上心。
    但這部戲砸進去幾個億。
    拿幾個億來捧新人,跟吃飽了撐的,扔錢打水飄有什麽區別?
    掉地上,好歹還能聽個響兒呢。
    鄭東躍越想越氣,暴跳如雷,“就不能給她安排個女二嗎?老東西怕不是色迷心竅,跟這女的有一……”
    “你說話放尊重點兒。”裴澤忽然出腔。
    “老子還沒雪藏她,夠尊重了。”鄭東躍沒好氣地反問,“你相好啊?這麽護著。”
    根本用不著他出手。
    按目前網上的輿論環境,按內娛團隊公關的手段和營銷公司帶節奏的本事——
    劇組一官宣,外麵就會沸反盈天。
    先不說視後被涮下去了,路人觀感會如何,二輪試鏡還有個流量小花呢,她粉絲不敢撕前輩,還不敢撕新人嗎?等多家混戰,新人和劇都能直接抬走了。
    “嘴巴放幹淨點兒,別扯上我。”裴澤冷冷地看著他,“她就算有什麽,也隻能跟你葉二哥有什麽。”
    “什麽玩意兒?你丫今天吃槍藥了吧?”鄭東躍沒反應過來,“這事兒又跟二哥有什麽關係?他——”
    話沒說完,鄭東躍突然啞火了。
    金絲楠木的格扇門推開,葉延生和謝青縵一前一後進來,隻隔了半步。
    周遭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
    剛還看戲的一票人都啞巴了,麵麵相覷,心照不宣地互換了個眼神。
    我靠。
    鄭東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表情堪稱精彩,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話:
    “這唱的是哪一出?”
    “好問題。”裴澤看熱鬧不嫌事大,“要不你上去,把剛說的話重一遍,試試你葉二哥什麽反應?”
    他半開玩笑,“你剛說要雪藏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