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案發現場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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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的天剛蒙蒙亮,薄霧像塊沒擰幹的髒抹布,濕漉漉地罩著街巷。
    李司辰蹬著他那輛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的二手自行車,車鏈子嘩啦啦地攪動著清晨稀薄的空氣。
    拐進故宮東邊那條熟悉的胡同,早點攤子炸油條的“滋啦”聲和豆汁兒那股子酸泔水味兒混在一起,直往鼻子裏鑽。
    可他一想到單位裏那攤子爛事,胃裏就跟塞了團泡過涼水的棉絮似的,又沉又悶,堵得慌。
    博物館那兩扇平日裏透著威嚴勁兒的紅漆大門,今兒個瞧著有點邪性。門口戳著倆生麵孔的保安,那腰杆挺得,跟後脊梁骨插了根擀麵杖似的,僵直。
    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像兩盞探照燈,掃過每個進出的人,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好像隨時要撲上來咬人。
    院裏還停著兩輛黑轎車,普普通通的樣式,沒掛牌照,可那車窗黑黢黢的,像深不見底的老水井,瞅著心裏發毛。
    “喲嗬,小李子,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來得可夠早的!”
    看門的老孫頭從傳達室窗戶探出半個身子,臉上擠出來的笑,褶子都堆一塊兒了,可那眼神飄忽不定,透著一股子生怕說錯話的小心,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人聽見;
    “裏頭……來人了,正查著呢,亂哄哄的。”
    “孫師傅,早。”
    李司辰把破自行車支棱好,盡量讓自個兒顯得跟平常沒啥兩樣,“聽說咱館裏出事了?丟東西了?”
    “可不嘛!邪了門了!”
    老孫頭湊近了些,一股子劣質煙草渣子混合著隔夜茶垢的味兒撲麵而來,“就後院庫房那尊商代的青銅爵,寶貝疙瘩啊,鎖在鐵櫃子裏,愣是沒了!”
    “門窗都好好的,鎖頭也沒壞,你說這怪不怪?來了好幾撥人了,保衛科的,市局穿製服的,還有……”
    他鬼鬼祟祟地朝那兩輛黑轎子努努嘴,“……那車裏的,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問話問得人後脖頸子發涼。”
    李司辰心裏咯噔一下,臉上卻擠出恰到好處的驚訝:“青銅爵?那可是重器!怎麽就沒了?”
    “誰曉得呢!”
    老孫頭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聽說裏頭幹幹淨淨,連個腳印子都沒留下。邪乎的是,值夜的老劉頭說,昨兒後半夜,他好像聽見庫房那邊有動靜,滋啦……滋啦的。”
    “像是指甲鋒利的人在玻璃上慢慢刮,他壯著膽子過去瞧,又啥也沒有,就覺著那門口陰風陣陣,比停屍房還冷。”
    指甲刮玻璃?陰風?
    他左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
    這時,主樓裏走出來三個人。打頭的是個生麵孔,穿著板正得燙手的藏藍色中山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三十出頭,瘦削精幹。
    身後跟著館裏的王副館長和保衛科趙科長,倆人臉上都堆著小心。那眼鏡男目光跟刷子似的,唰地掃過院子,最後釘在李司辰身上。
    “袁主任,這就是我們古器物部的修複師,李司辰。”
    王副館長趕緊介紹,額頭上有點亮晶晶的,“小李,這位是上級部門派來指導工作的袁主任。”
    袁主任?也姓袁?李司辰心裏頭畫了個魂兒,麵上不動聲色,微微點頭:“袁主任,您好。”
    袁主任上上下下把他耙了一遍,眼神裏沒啥溫度,語氣平淡得像白開水:“李司辰同誌,聽說你最近請假了?對館裏丟失的青銅爵,了解多少?”
    “昨天我輪休,具體情況不清楚。”
    李司辰答得謹慎,字斟句酌,“那爵是商晚期的東西,鑄造沒得挑,紋飾也典型,是研究青銅酒器的重要物件。”
    “嗯。”袁主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目光卻像黏在他臉上,“你是搞修複的,跟痕跡打交道多。待會兒一起到庫房看看,興許能發現點我們忽略的細枝末節。”
    這話聽著是商量,口氣卻硬邦邦的,沒給人回絕的餘地。
    李司辰露出一絲狡黠審視味兒,這袁主任,恐怕不單單是來“指導工作”的。他忽然想起舅公昨晚說的“官方介入”,心裏那根弦繃緊了些。
    “成,我配合工作。”李司辰應道。
    一行人穿過幾進院子,越是靠近後院那座獨立的庫房小樓,李司辰越覺得不對勁。
    日頭已經升起來了,別的地方都暖烘烘的,唯獨這小樓四周,像是罩了個看不見的冰罩子,溫度嗖嗖地往下降,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庫房門口拉著黃白相間的警戒線,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守在那兒,臉繃得像塊鐵板。
    推開厚重的鐵門,舊紙發黴、灰塵撲撲,還混著點像是銅鐵擱久了生出的鏽腥氣,劈頭蓋臉地湧過來。
    庫房裏燈開得雪亮,各種貨架、櫃子擺得滿滿登登,規規矩矩,看不出半點被人翻騰過的樣子。
    失竊的地方在最裏頭一個獨立的保險櫃前。
    那保險櫃門虛掩著,上頭複雜的密碼鎖和粗重的物理鎖都完好無損。技術科的人正拿著小刷子、放大鏡,在周圍忙活,可看他們那眉頭擰成的疙瘩,就知道沒撈著啥幹貨。
    “就是這兒了。”
    趙科長指著保險櫃,嗓子有點發幹,“裏頭就放了那一件青銅爵,昨天下午清點入庫時還在,今天一早,沒了!飛了!”
    袁主任沒吭聲,走過去,戴上雪白的手套,手指頭像繡花似的,仔細摸索櫃門和鎖具的每一寸地方。李司辰也湊近些,先是像平常人一樣,用肉眼看。櫃門邊兒確實沒撬痕,鎖眼也幹幹淨淨。
    聽著老孫頭和袁主任的描述,那股子陰冷氣仿佛隔著老遠就往骨頭縫裏鑽。
    李司辰心裏貓抓似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混合著對舅公擔憂而產生的強烈危機感,像隻小手在他心裏又撓又抓。
    他吸了口氣,像是要驅散那股寒意,心念卻沉了下去,嚐試著集中精神,勾動那雙有點邪門的“洞玄眼”。
    起初沒啥感覺,幾秒鍾後,一股熟悉的、像是用腦過度的脹痛感從眼球後麵鑽出來,眼前的景兒開始發飄,變虛。
    周圍的燈光好像暗了一層,可空氣裏,卻多了一些平常壓根瞅不見的玩意兒。
    就在那保險櫃周圍,尤其是門口那塊地兒,飄著一層極淡、薄得像蟬翼的黑灰色“哈氣”。
    這“哈氣”像活物似的,慢吞吞地蠕動,帶著一股子鑽心刺骨的陰寒勁兒,正是老孫頭說的那種“陰風”。
    而這寒氣的根子,好像就是從保險櫃門縫裏一絲絲滲出來的。
    更讓他後脊梁發麻的是,在這片陰寒的黑灰色“哈氣”裏,他隱約瞄見幾縷幾乎要散掉的、暗紅色的絲線狀痕跡,扭得跟鬼畫符似的,透著一股子邪性、暴戾的味道。
    這感覺,跟他之前碰那些帶煞氣的老冥器時有點像,但更刁鑽,也更……瘮人?
    而且,這暗紅痕跡的氣息,竟然讓他覺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旮遝感應過類似的動靜。
    是了!井底下那具讓鐵鏈子捆成粽子的屍骸!
    它身上纏著的那些鏽鏈子,還有它心口窩那團跳動的玩意兒,就散發著一種類似的、帶著毀滅勁兒的古老邪氣!
    隻是眼前的這些,淡得快沒了,稀薄得像陣煙。
    難道順走青銅爵的,跟井底下那老哥們兒是一夥的?還是說,這青銅爵本身,就牽扯到某種同樣不幹淨的道道?
    他強壓住心裏的驚濤駭浪,不敢長時間瞅,那脹痛感越來越凶。他趕緊挪開視線,“洞玄眼”的效果潮水般退去,世界恢複了原樣。
    可那股子陰冷,和那驚鴻一瞥的暗紅邪符,卻像烙鐵似的,燙在他腦子裏了。
    “有發現嗎?”袁主任的聲音冷不丁在耳邊響起,他好像一直用眼角餘光瞄著李司辰。
    李司辰心裏一凜,這姓袁的眼真毒!
    他穩住心神,臉上擺出恰到好處的困惑和專注,指著保險櫃裏頭一個不起眼的犄角旮旯:
    “袁主任,您瞅這兒,緊貼著內壁的這個拐角,灰土的厚薄好像有點說道,像是被啥東西極快地蹭了一下,沒留明顯印子,但落塵的深淺有貓膩。”
    他指的地兒確實有點幾乎看不出的別扭,這是他憑著文物修複師對蛛絲馬跡的敏感瞅見的,半真半假,正好拿來打掩護。
    袁主任順著他指的方向,彎下腰,眼鏡片後麵的目光閃了閃:“嗯,眼力不錯。技術組,重點照這兒來。”
    他又看向李司辰,口氣似乎軟和了點,但探究的味兒沒減:“是塊幹修複的料。李司辰同誌,依你看,館裏最近有沒有啥不對勁的地方?”
    “或者,有沒有啥人……對青銅器特別上心,或者說,行為舉止有點反常的?”
    李司辰感到另一道更隱晦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是旁邊那個一直沒咋吱聲的王副館長。他忽然琢磨過味兒來,自己這個小小修複師,好像也被人用有色眼鏡打量了。
    是了,他是最後擺弄那批新入庫物件的人之一,又偏偏在東西沒前腳請假……
    “異常情況……我沒太留意。”
    他掂量著詞句,“對青銅器感興趣的海了去了,收藏的、研究的都有。行事反常……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
    他頓了頓,像是猛地想起啥,“對了,前些天我歸置庫房清單,好像聽庫管老張念叨過一嘴,說有個自稱是海外回來的老華僑,托中間人打聽過幾件老青銅器,裏頭好像就有這件爵,但館裏有規矩,沒接這茬。不知這算不算個線頭?”
    他現編了個模糊的信息,虛虛實實,既能顯得配合,又能把水攪渾,順便探探路。
    袁主任和王副館長交換了個眼神。
    “中間人?哪路的?”袁主任追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老張興許知道多點。”李司辰把話頭引開了。
    現場又鼓搗了一陣,沒啥新發現。離開庫房時,那股子附骨之疽般的陰冷感才慢慢散開。李司辰借口要去修複室拿點零碎,溜邊兒脫離了隊伍。
    走到個沒人的拐角,他後背靠上冰涼刺骨的牆壁,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伸手一摸,後心窩那塊襯衫,已經被冷汗溻濕了巴掌大一片。
    剛才那一眼,信息量太炸了。
    陰寒的“哈氣”,邪門的暗紅殘符,還有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這案子,絕B不是什麽普通的文物失竊!
    個袁主任,也也絕不是來走個過場的幹部!
    而他自己,好像已經半隻腳,踩進這個深不見底的渾水渦子裏了。
    下一步,該怎麽趟這渾水?
    是繼續裝傻充愣,暗地裏查探,還是……想辦法會會那個神秘的“上麵來人”的底?
    他抬起頭,望向博物館主樓那高高翹起的飛簷,在越來越亮堂的天光下,那些老琉璃瓦閃著冷冰冰的光。
    這看著四平八穩的學問地界底下,究竟埋了多少見不得光的秘密?而他這隻不小心飛進來的“小蛾子”,會不會一頭撞進那張早已張開的、看不見的大網裏?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