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霧中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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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腹裏九曲回腸,比老樹的盤根更盤。落花洞不過是苗嶺萬千溶洞中其貌不揚的一個,往裏一步,卻像踏進更深的腸套腸。
    有些秘密沉得比山根還深,一旦拽出來,掀動的遠不止這一畝三分地。
    正如三星堆那群沉默三千年的青銅麵孔,又似昆侖絕頂雲霧裏忽閃的冰宮,看似各在天邊,地脈卻暗裏勾連。
    李司辰這一步踏進去,踩中的怕不隻是草鬼婆的門檻,而是整片山脊的逆鱗
    “揣鏡子那小崽子,你打頭進來。剩下的外頭等著。”
    空氣一下子繃緊了。
    王胖子第一個炸毛,壓著嗓子嚎:“啥玩意兒?讓司辰獨個兒進去?這不明擺著是坑嗎!誰知道那紅霧裏頭藏著啥幺蛾子!”
    袁守誠一把按住他亂動的身子,眼神跟刀子似的刮過那片翻騰的粉紅色霧氣,低聲喝道:“閉嘴!洞主既然發了話,自有道理。司辰,千萬小心,苗頭不對趕緊撤!”
    他飛快地把一個疊成三角、摸著溫潤的玉符塞進李司辰手裏,“貼身放著,緊要關頭或許能擋一下。”
    蘇錦書嘴唇抿得發白,鏡片後麵的眼神寫滿了擔心,但她手沒停,迅速從隨身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用特製的防水筆唰唰畫了幾個符號塞過去,語速快得像炒豆子:
    “這是剛才洞口部分巫文的變體,可能指著‘契約’或者‘禁製’的關鍵點,碰到看不明白的符文陷阱,試試用鏡光照這幾個地方!”
    薑離沒吭聲,短鐵鍬往地上一跺,雙手結了個古拙的手印,一蘊細微氣息裹住了李司辰周身,像給他套了層看不見的薄甲。
    她朝李司辰微微點了點頭,那意思明白得很:有動靜就喊,我們就在這兒。
    李司辰深吸一口氣,把那個不省心的胖子扒拉到身後,接過玉符和紙片仔細收好,感受著薑離那層雖然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庇護。
    他握緊了手裏微微發燙、流光轉動的鎮魂鏡,衝大夥兒點了點頭,眼神裏使勁壓下慌亂,硬擠出點混不吝的鎮定:“怕個鳥,是福不是禍,是禍……大不了砸了這破鏡子,跟裏頭的‘老相識’嘮嘮嗑。”
    說完,他不再猶豫,轉身,一腳踏進了那條被紅霧分開的窄道。
    剛進去,身後的霧氣就跟活了一樣,悄無聲息地合攏了,外頭的光線和同伴的影子一下子全沒了。整個世界瞬間變了樣。
    氣溫陡然躥高,空氣黏稠得似溫吞血水,一吸入口,腥臭便直衝囟門,像在顱腔裏炸開。
    五步外,粉紅濃霧凝成膠牆,連鎮魂鏡的光在這兒也被壓成了一團昏黃的光暈,隻夠照見腳下一層滑膩黏液,石子像被剝了皮的血肉,踩上去吱咕作響。
    靜,死靜。
    隻有他自己踩在粘液上發出的“噗嗤”聲,還有心在腔子裏“咚咚”狂跳的動靜,在這密閉的地界裏被放得老大,聽得人心裏頭發毛。
    他拚命定住神,左眼沒啥特別感覺,可鎮魂鏡卻越來越燙,鏡麵上流光轉得飛快,像是急了眼在警告什麽。他不敢大意,把鏡子舉在身前,一步一步挪得小心。
    約莫走了十幾步,前頭的霧氣好像淡了點,隱隱約約露出個更寬敞的地兒。同時,一陣細微、斷斷續續的哼唱聲,飄進了他耳朵。
    那調子古怪得要命,不成曲調,忽高忽低,像是某種老掉牙的、帶著原始野性的禱告詞,又有點像……老娘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可這“搖籃曲”裏透著鑽骨頭縫的陰冷和邪性,聽得人汗毛倒豎。
    哼唱聲越來越清楚,好像就在前頭不遠。
    李司辰屏住氣,攥緊鏡子,又往前蹭了幾步。
    霧氣驟然收攏,他才發現自己立在萬丈洞腹的邊緣。
    腳下,一方墨池似的水潭靜靜嵌在暗色岩心,潭麵覆滿猩紅苔蘚,筋絡般縱橫鼓脹,正滲出霧粉微光——整座山洞的幽亮與潮霧,竟是從這層“血苔”裏輕輕吐納而出。
    水潭對麵,緊靠著洞壁,有塊光滑得像鏡麵的黑石頭。
    石頭上,背對著他,坐著個人影。
    那影子佝僂如老猿,披一襲羽褪毛殘、皮碎色斑的鬥篷,黯淡得看不出年月;一頭死灰白發像枯霜亂草,直瀉到腰脊,隨著呼吸幽幽顫動。
    那詭異的哼唱聲,就是從這人影那兒傳來的。
    李司辰的心猛地一抽,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草鬼婆!這就是落花洞的正主?
    他不敢出聲,也不敢貿然靠前,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背影,手裏的鎮魂鏡悄悄調整角度,流光對準了那邊。
    哼唱聲戛然而止。
    山洞裏恢複了死寂,隻剩下黑潭水偶爾冒個泡又“咕嘟”一下破掉的聲響。
    然後,那佝僂的身影,像是生了鏽的老門軸,一頓一頓,慢得折磨人,轉了過來…
    她並非預想中獠牙青麵的惡鬼。兜帽下,一張臉皺若枯裂樹皮,泛著病蠟的冷黃。
    叫人脊背生寒的是那雙眼睛——兩點幽光,像兩口深井,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
    那雙眼睛沒有眼白,整隻眼眶是兩丸純粹而深不見底的墨黑,像兩口極小的深淵,連光帶魂都能一並吸走。
    此刻,深淵正筆直地“釘”住李司辰——更準確地說,是“釘”住他掌心的鎮魂鏡。
    霎時間,李司辰如墜冰窟——一桶帶著冰碴的寒水自天靈蓋直灌到腳底,血瞬間凝成冰,連心跳都凍得漏拍。
    呼吸被切成碎冰碴子,卡在喉嚨裏咯咯作響;膝蓋失了骨頭,軟成兩根煮爛的麵條,要不是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差點就給他當場表演個五體投地!
    他死命把顫抖釘在原地,可後脊梁早被冷汗澆透,衣裳冰涼地貼在背上,像一層貼著皮的鬼膜。
    “袁李家的小子。”
    草鬼婆出聲,嗓子像兩片鏽鐵互刮,平得沒有半點起伏,卻涼得透骨,“你掌心的鏡子裏,既有禹皇的潮腥,也藏著‘天道’那腐朽發黴的棺材味。”
    李司辰心頭猛地一墜——她竟一眼勘破鏡子的根腳,連那縷“天道”殘影的氣息都嗅得分明?
    “晚輩李司辰,”他強迫自己穩住,抱了抱拳,盡量讓聲音平穩,“偶然得了這麵古鏡,誤闖寶地,隻為找一味救命的藥材‘地脈仙乳’,絕沒有冒犯的意思。前輩有什麽吩咐,請直說。”
    “救命?”草鬼婆那墨黑的眼睛好像眯縫了一下,周圍的空氣又冷了幾分,“這世上的人,哪個不在爭命?可這命,是越爭……越短。”
    她抬起一隻枯如雞爪的手,遙遙一點——山洞最暗的角落。李司辰借鏡光掃去,頭皮“唰”地炸成刺蝟。
    幽暗的角落裏,數十具白骨森然壘疊,像被時間啃噬後的祭垛。
    新屍尚掛襤褸,碎布在風裏輕輕招魂;舊骸已與岩壁長為一體,石與骨難分彼此。
    它們姿態各異,卻齊刷刷朝向中央那口黑潭——仿佛一場朝拜被永恒掐斷,又似在最後一蹬腿時,仍被絕望按著頭顱叩拜深淵。
    “他們也都想‘救命’。”草鬼婆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李司辰喉嚨發幹,強忍著不適:“前輩想要什麽‘誠意’?”
    “誠意?”草鬼婆發出一聲像夜貓子叫的短促冷笑,“外麵那小丫頭,跟你也是一道來的吧,雖說我們祖上有些淵源,可那也是陳年往事。她想要‘地脈靈乳’救族裏長輩,但那靈乳,是這落花洞地眼的精華,一百年才出一滴。給你,也行。”
    她話頭一轉,那墨黑的眼睛又鎖定了李司辰:“可你得替老身,辦一件事。”
    “什麽事?”
    “找一件東西。”
    草鬼婆的嗓音終於撕開一道縫,漏出積了上千年的陰火,“九黎的舊物,被人掠走,又深埋。它能把‘規矩’攪成一鍋渾水,叫那些幕後的影子也嚐嚐夜不能寐的滋味。”
    李司辰心裏一動,好像摸著了點邊兒:“前輩說的是?”
    “現在告訴你,還太早。”草鬼婆打斷他,“你那點本事,不夠看。知道多了,死得快。”
    她頓了頓,墨黑的眼睛好像能看穿李司辰的魂兒:“你骨子裏…沾著點‘門’的味道…雖然淡得聞不出來…但也夠用了。等你找著那東西,自然明白該咋辦。這,就是你的‘護契’。”
    門?是指我的“破妄之眼”,還是袁李兩家的血脈?李司辰心裏念頭亂轉,但臉上不動聲色:“前輩總得給點提示,比如,那東西大概在哪兒?長什麽樣?”
    草鬼婆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掂量。山洞裏隻有黑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聲,更添了詭異。
    “西邊,”她終於又開口,聲音飄忽,“在那片埋了無數青銅秘密的黃土底下在那片叫‘死亡之海’的流沙深處……興許,能摸著點影兒。至於模樣……時候到了,你自然認得。”
    “西邊”“青銅秘藏”“死亡之海”——幾個詞一砸,李司辰腦子裏嗡地亮起一盞長明燈:
    三星堆!那堆沉默千年的青銅麵具、神樹、權杖,全從腦殼深處浮出來。草鬼婆要釣的,竟難道是那坑古蜀餘燼?
    就在他心思起伏的時候,草鬼婆突然又抬手指著那黑潭:“你要的‘地脈靈乳’,潭底石頭縫裏,三天後再來取。至於救你朋友的那味藥引子……”
    她墨黑的眼睛好像掃了一眼李司辰懷裏(那兒正藏著蘇錦書畫了符號的紙片):
    “不在這兒。但老身可以指條路。往北走,翻過岷山,有個地方,老輩人叫它‘嘎烏婆’的地界,那兒有片‘白石秘境’……興許,有你要的‘地脈仙乳’的蛛絲馬跡。不過,那兒守著的東西,可比老身……不講理得多。”
    李司辰聽到這,就知道還是得兒去嘎烏婆,看來張清塵的救治,果然牽扯得更廣。
    “行了,”草鬼婆好像有點乏了,揮了揮幹枯的手,“話都說完了。你走吧。記牢你的‘護契’,要是敢耍花樣……”
    她瞳仁驟然黑得透底,像兩口新鑿的深井,李司辰瞬間被冰錐般的寒氣貫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魂魄“哢”地一聲凍在胸腔裏。
    “晚輩……記住了。”李司辰壓下心裏的驚駭,躬了躬身。他知道,再問也沒用,能拿到“地脈靈乳”的承諾和新的線索,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後挪,準備順著原路返回。
    可就在他轉身、將要再入濃霧的刹那,餘光瞥見黑潭水麵微微一晃——草鬼婆的倒影,輪廓竟不似人形,倒像是一團盤踞的、花紋詭譎的……
    李司辰心頭一緊,不敢再看,拔步衝入濃霧。
    他身影消失的剎那,洞外,出事了!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