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生死關頭後，路無涯似乎將“補辦婚禮”的承諾真正刻在了心上。他依舊每日外出，歸來時卻不再總帶著血腥氣，而是開始往小院裏搬運一些……在蘇見夏和陸時衍看來頗為稀奇古怪的東西。
    先是幾匹顏色鮮亮、但質地粗糙的鎮上綢緞，大紅大紫，與他一身玄黑魔氣格格不入。他將其堆在院中石桌上，對著它們擰眉瞪眼，仿佛在思考如何將這些柔軟的物事變成鳳冠霞帔。
    接著，他又不知從何處弄來許多紅紙，笨拙地學著剪“囍”字。那雙能撕裂魔物、捏碎神魂的手，對付起薄薄的紅紙卻顯得無比笨拙，剪出來的圖案歪歪扭扭，邊緣毛糙。白茯苓有一次午睡醒來，看見他坐在院中，對著一個剪壞了的“囍”字運氣，周身低氣壓幾乎能凍僵飛過的蚊蟲，忍不住抿嘴輕笑。
    他還去鎮上買了許多蜜餞、果脯、甚至還有小孩子玩的撥浪鼓和泥人，將屋裏一角堆得滿滿當當。他不懂什麽是“十裏紅妝”，隻知道把自己認為好的、漂亮的、喜慶的東西，都搜羅來給她。
    這一日，他又扛回兩壇據說是鎮上最好的“醉仙釀”，拍開泥封，濃鬱的酒香瞬間飄滿小院。蘇見夏正幫著白茯苓在院中曬太陽，見狀忍不住打趣：
    “路大哥，你這是要把整條街都搬回來當聘禮嗎？”
    路無涯動作一頓，黑著臉橫了她一眼，耳根卻微紅，粗聲粗氣道：“多嘴！”
    白茯苓靠在躺椅上，身上蓋著路無涯獵來的、柔軟溫暖的雪狐皮，看著院子裏堆積的、充滿凡俗煙火氣的“聘禮”，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無名指上那圈堅韌的玄色蛛絲，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她知道這些東西或許粗陋，不及她記憶中那模糊不清的記憶）可能擁有的萬分之一，但這份笨拙的、全心全意的心意，比任何珍寶都更讓她心動。
    陸時衍在一旁默默整理藥材，看著這一幕，眼中也閃過一絲複雜。他看得出來，這位來曆成謎、力量恐怖的男人，是真心想對茯苓好。隻是……他目光偶爾會落在搖籃裏那個日漸白嫩可愛的嬰兒臉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
    孩子一天天長大，眉眼長開，愈發顯得精致漂亮。然而，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孩子的五官輪廓，與路無涯的深邃淩厲截然不同，反而隱隱透著一股清冷出塵的俊逸。尤其是一雙眼睛，竟是如同最澄澈天空般的湛藍色，宛如蘊藏著星海。
    這日，蘇見夏逗弄著孩子，看著那雙純淨的藍眼睛，忍不住又笑著調侃路無涯：“路大哥，你看寶寶這眼睛，真是漂亮得像寶石一樣，一點也不像你呢。”
    她本是隨口一句玩笑，話音落下，院中空氣卻陡然一凝。
    路無涯正在掛紅綢的動作猛地頓住，背影僵硬。
    白茯苓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凝滯，她下意識地看向孩子那雙酷似某個模糊影子的藍眸，心頭莫名一緊，仿佛有什麽被遺忘的重要東西即將破土而出，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恐慌。
    陸時衍立刻警告地瞪了蘇見夏一眼。
    蘇見夏也意識到失言，連忙捂住嘴，尷尬地低下頭。
    死寂在院中蔓延。
    唯有那懵懂無知的嬰兒，揮舞著小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那雙藍眼睛在陽光下，純淨得不染絲毫塵埃，卻也……刺眼得讓路無涯心口發悶。
    像沈清辭。
    這雙眼睛，像極了那個他恨之入骨，卻又是孩子真正血脈源頭的男人！
    一股暴戾的毀滅欲瞬間衝上路無涯心頭，他想撕碎這雙眼睛，想抹去所有屬於沈清辭的痕跡！可他更知道，不能。這是茯苓拚了命生下的孩子，是她視若珍寶的骨肉。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爆響，周身魔氣不受控製地翻湧，將那剛剛掛好的紅綢震得獵獵作響。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爆發時，他卻緩緩鬆開了拳頭，周身駭人的氣息一點點收斂。他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他走到搖籃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雙藍眼睛。
    嬰兒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不僅不怕，反而朝著他咧開沒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來，藍色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
    路無涯沉默地看了許久許久，久到白茯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他伸出手，不是去觸碰那雙眼睛，而是極其僵硬地、用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嬰兒柔軟的臉頰。動作依舊笨拙，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的溫柔。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眾人，直接落在白茯苓帶著擔憂和一絲惶恐的臉上，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清晰：
    “老子的種，像誰都是老子的。”
    他像是在宣布，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
    “婚禮，三日後舉行。”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重新拿起那歪歪扭扭的“囍”字，繼續往牆上貼去，背影挺拔而孤執，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動搖從未發生。
    蘇見夏鬆了口氣，悄悄拍了拍胸口。
    陸時衍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白茯苓看著路無涯固執的背影，又看了看懷中孩子那雙酷似“故人”的藍眸，心中五味雜陳。她將孩子抱得更緊了些，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玄色蛛絲。
    前塵似海，迷霧重重。
    可眼前這個願意為她剜心取血、為她笨拙籌備婚禮、甚至試圖接納這雙“他人之眸”的男人，他的真心，在紅綢與藍眸的交錯間，顯得如此真實而滾燙。
    她不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此刻，她想握住的，是這份笨拙而滾燙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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