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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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靈犀之隕
    第七章 指引
    接下來的幾日,時光在仿佛永無止境的蒼白與嚴寒中緩慢流逝。天琦的生活,被迫陷入了一種近乎苦行僧般的、刻板的節奏。白晝,他依靠著皓影那遠超人類的、對危險與地形的敏銳靈覺,在這片吞噬一切的茫茫雪原中艱難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及膝的積雪,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小刀,試圖割裂他早已麻木的肌膚。他目光如鷹隼,不斷掃視著這片死寂的世界,希冀能找到一絲人類活動的蹤跡——哪怕是一截廢棄的車轅,一道模糊的車轍印,或是遠方一縷象征炊煙的微弱痕跡。然而,除了無邊無際的白,便是嶙峋怪石凍結在冰雪中的沉默黑影。
    每當夜幕降臨,或者說,每當體力逼近極限、天色愈發陰沉之時,他便會在皓影的幫助下,尋找可能的庇護所——有時是另一個背風的岩坳,有時是一棵足夠巨大的、被積雪覆蓋如白色巨傘的枯樹樹洞。一旦確認相對安全,他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清理出一小塊地方,用懷中珍藏的火折子,點燃那些僥幸尋得的、不知名的枯藤或朽木。
    篝火,成了這絕望旅途中唯一溫暖而忠誠的夥伴。
    火焰燃起後,他便立刻進入一種近乎忘我的狀態。所有的精力被嚴格地劃分為兩部分:其一,是依照靈犀宗最基礎的《引氣訣》,全力打坐調息,引導著體內那縷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真氣,在近乎幹涸的經脈中艱難運轉,周而複始,試圖凝聚、恢複,哪怕隻能增長發絲般細微的一絲。他清楚,在這絕境之中,力量,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分,也是生存的基石。
    其二,便是所有心神凝聚於膝上的那枚青銅令牌。
    幾日不輟的探索,他已不再是初時的盲目。通過成百上千次反複的嚐試與失敗,他初步確認了令牌上幾個最為“敏感”的能量節點。他發現,將自身那微薄的真氣,以一種特定的、極其緩慢而穩定的頻率,如同涓涓細流般注入這些節點,能比粗暴灌輸略微延長雲紋亮起的時間。雖然那淡金色的光芒依舊隻能流淌短短一瞬,如同黑夜中乍現便熄的螢火,但這微小的進步,已足以讓他更清晰地捕捉到光芒流轉時,其中所蘊含的、那些破碎而古老的意念波動。它們如同隔著萬水千山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古老歌謠,雖不解其意,卻真實不虛。
    這微乎其微的進展,成了支撐他意誌的重要支柱。它證明了前路並非完全黑暗,證明了他所肩負的,並非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夢。
    然而,真正的轉折,發生在一個天色格外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得仿佛要壓垮整個雪原的午後。暴風雪似乎在醞釀著又一次更猛烈的宣泄。
    天琦正沿著一條早已凍得堅如鐵石、表麵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古老河床,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河床蜿蜒曲折,或許曾是生命脈絡,如今卻隻是一道死寂的白色疤痕。他希望能順著它找到下遊可能存在的村落或人煙。
    就在這時,懷中的皓影突然變得異常焦躁。它不再滿足於安靜地蜷縮在衣襟提供的溫暖裏,而是不安分地扭動身體,小腦袋奮力鑽出,朝著河床左側,那片更加荒蕪、更加深邃的未知雪原,不斷發出短促而急切的“吱吱”聲。那聲音不同於以往發現危險時的警惕低鳴,更像是一種混合了強烈渴望、興奮與某種急不可耐的催促。它那雙獨特的金色瞳孔,此刻灼灼發亮,緊緊盯著那個方向,仿佛穿透了無數風雪與距離,鎖定了某個特定的目標。
    天琦立刻停下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上了守心劍的劍柄。肌肉瞬間繃緊,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迅速掃過皓影所指示的方位。視野所及,唯有更加密集的雪丘,如同凝固的巨浪,以及零星裸露的、被千萬年風霜侵蝕成猙獰形狀的黑色岩石。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空曠,與其它方向相比,並無任何顯著的不同,甚至顯得更加險惡和了無生機。他腦海中迅速回憶著離開宗門時曾匆匆一瞥的周邊地域圖,對此處的標注極為模糊,僅以朱筆小字警示:“北原深處,險絕之地,勿入。”
    他嚐試著朝河床的另一個方向,即原本計劃的下遊方向,試探性地走了幾步。
    “吱——!”
    皓影的反應立刻變得激烈起來。它發出一聲帶著明顯不滿和焦慮的尖鳴,兩隻前爪緊緊扒拉住他的衣襟,整個小巧的身體都奮力向後傾,拚命地想要將他拉回原來的方向。那力量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拗。
    唯有當他重新麵對那片未知的荒原時,皓影才會稍稍平靜,但那雙金色眼瞳依舊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遠方,鼻翼微微翕動,仿佛在空氣中捕捉著某種唯有它能感知的、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氣息。
    天琦的眉頭深深鎖起。這不是預警危險的反應。危險會讓它瑟縮、低伏、示警。而此刻皓影的表現,更像是一隻被某種獨特氣味或召喚深深吸引的獵犬,充滿了探索和奔赴的欲望。
    他回想起與這小獸相遇以來的點點滴滴。它的神秘來曆,它對安全庇護所的超常感知,甚至之前對青銅令牌流露出的那一絲好奇……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皓影擁有著某種對能量、或者對特殊存在極其敏銳的感應能力。
    “那個方向……”天琦喃喃低語,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蒼白,“有什麽東西在吸引你,是嗎?一種……特別的東西?”
    皓影仿佛聽懂了他的疑問,立刻轉過頭,對著他用力地、極具人性化地點了點小腦袋,發出一聲無比確定的、清亮的“吱!”,眼神中的渴望幾乎要滿溢出來。
    信任,還是理智?
    理智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尖銳地響起:未知意味著不可控的風險。你的狀態遠未恢複,真氣稀薄,幹糧所剩無幾,體力也接近透支。貿然離開相對容易辨認的河床,闖入那片地圖上都標注為“險絕”的區域,無異於自殺。那裏可能隱藏著更可怕的妖獸、致命的天然陷阱,或者僅僅是更加極端惡劣、無法抵禦的氣候。
    然而,另一個聲音,來自內心深處被連日來的絕望和重負壓抑著的、對“轉機”的強烈渴望,也在悄然湧動。在這片毫無頭緒、仿佛永無盡頭的絕境中,任何一絲異常,都可能是命運拋下的救命繩索。皓影的特殊能力,或許就是他們唯一的、打破這僵局的契機。循規蹈矩,沿著看似安全的路線,或許最終隻能走向力竭而亡的結局。有時候,絕境求生,需要的正是一次看似瘋狂的賭博,一次對直覺的信任。
    他想起了師父淩雲真人曾在一次講道中提及:“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這‘其一’,便是變數,是生機。它往往藏於常理之外,隱於險絕之中,非有慧眼與膽魄者不能得見。”
    此刻,皓影的異常執著,是否就是那冥冥之中指向“其一”的微弱慧光?
    天琦低下頭,目光與懷中那小獸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金色眼瞳對視。在那裏麵,他沒有看到任何混亂、欺騙或不確定,隻有一種源自本能的、無比純粹的執著與期盼。這目光,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穿透了他心頭的重重迷霧。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那寒意直灌肺腑,卻讓他因猶豫而有些燥熱的頭腦瞬間清明起來。利弊已然權衡,風險心知肚明。此刻,需要的是決斷。
    “好。”他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退路般的、沉甸甸的堅定,消散在呼嘯的風中,“我相信你的判斷,皓影。我們就去你指引的方向看一看。”
    他伸出食指,輕輕撫摸著皓影頭頂那簇格外柔軟的銀色毛發,仿佛在通過這個動作,將彼此的命運更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但願你的直覺,能為我們帶來一線生機,而不是……另一個絕境。”
    仿佛終於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許可,皓影徹底安靜了下來。它滿足地在他懷中蹭了蹭,重新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但小腦袋依舊固執地偏向那個特定的方向,鼻尖不時輕動,如同最忠誠的導航羅盤,持續不斷地感應著遠方那無形的召喚。
    天琦不再猶豫。他毅然決然地調轉了方向,離開了相對“安全”的河床軌跡,雙腳堅定地踏上了那片仿佛亙古無人踏足的、更加深厚的雪原。每一步落下,積雪都沒過小腿,發出“嘎吱”的沉悶聲響,阻力巨大。凜冽的寒風從正麵毫無遮擋地撲來,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身形也為之搖晃。
    但他緊咬著牙,將守心劍當作探路的拐杖,一步步向前挺進。目光如炬,不僅警惕著四周可能潛藏的危險,也更仔細地觀察著環境的變化,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與皓影感應相關的異常跡象。
    他不知道這小獸要將他帶往何處,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足以改變命運的機緣,還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但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在雪原上盲目掙紮、被動承受命運的逃亡者。他主動選擇了一個方向,一個由身邊這個神秘夥伴帶來的、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指引。
    灰暗的天光下,鉛雲低垂,風雪欲來。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冷漠的純白畫布上,那一人一獸的身影,顯得如此渺小,如同兩顆微不足道的塵埃。然而,他們留下的那行深深的、筆直指向遠方的腳印,卻仿佛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執拗的生命力,在死寂的世界裏,刻下了一道追尋希望的軌跡。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