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眸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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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靈鼠契》
    第六章 冰眸睜
    時間,在無垠的雪原上仿佛失去了固有的刻度,隻剩下白晝與黑夜的交替,以及那永無止境的風雪呼嘯。自離開青嵐崖,已不知過去了幾個日夜。每一日,都是在與嚴寒、疲憊和絕望的拉鋸中艱難熬過。
    天琦的狀態,已然跌至穀底。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的跋涉,加上每夜不間斷地為飄雪渡入靈力、誦念《冰心訣》,將他本就因魔氣暗傷而受損的身體,透支到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他的臉龐消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周圍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嘴唇因幹裂和缺乏血氣,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口,稍一動作便會滲出血絲,又迅速被凍結。他的衣衫襤褸,被魔氣與血汙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在寒風中如同破碎的旗幟般飄動。
    唯有那雙眼睛,在望向背上那道始終沉寂的白色身影時,才會燃起一絲微弱卻頑固的光。那光芒,是責任,是承諾,是絕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執念,支撐著他這具早已超越極限的軀殼,一步一步,向前挪動。
    每一次停下腳步,無論是為了喘息,還是因為皓影發現了某處可以暫避風雪的岩石縫隙,天琦所做的第一件事,永遠是將飄雪小心地安置好,然後不顧自身空乏的丹田和經脈中魔氣蠢蠢欲動的刺痛,立刻握住她冰冷的手,將自身好不容易恢複的、哪怕隻有一絲絲的《雲冰無相》靈力,混合著《冰心訣》清冷寧定的意蘊,如同涓涓細流,極其耐心、極其溫柔地渡入她的經脈。
    這個過程,對他而言無異於一種酷刑。靈力離體的瞬間,帶來的不僅是空虛,更是對自身傷勢的加劇。魔氣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在他靈力運轉的間隙瘋狂竄動,侵蝕著他的根基,帶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他的額頭不斷滲出虛汗,卻又在靠近飄雪周身自然散發的微弱寒氣時,瞬間凝結成細密的冰晶,掛在他的眉梢睫毛之上,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個雪人。
    但他從未有過片刻的遲疑。他能感覺到,在暖陽花最初的藥力被消耗殆盡後,飄雪體內那蝕心魔印的侵蝕似乎放緩了一些,那冰封死寂的生機深處,仿佛有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回應。這微弱的回應,成了他堅持下去的全部理由。
    皓影與紫璃,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皓影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它幾乎承擔了所有外部的職責。那嬌小的銀色身影,總是不知疲倦地在風雪中穿梭,用它那雙能洞穿虛妄的星空豎瞳,搜尋著可能存在的路徑、隱藏的危險,或是下一株可能救命的草藥。它的動作愈發敏捷,對危險的感知也愈發敏銳。夜晚,當天琦開始為飄雪療傷時,它會安靜地伏在天琦腿邊,額間的新月紋路散發出柔和而純淨的月華清輝,那清輝帶著安撫神魂、滋養靈性的奇異效力,悄然籠罩住天琦和飄雪,仿佛在為他們構築一個無形的、寧靜的領域,微弱地對抗著外界的嚴寒與內心的煎熬。
    紫璃則用它的方式,踐行著守護。它龐大的身軀(盡管已縮小)永遠是隊伍中最堅實的壁壘。行走時,它盡力走在風向最淩厲的一側,為天琦和背上的飄雪阻擋部分風雪。宿營時,它必定守在洞口或是最寒冷的位置,用自己殘存的體溫和身軀,構築起一道簡陋卻至關重要的防風牆。它服用了暖陽花後,本源傷勢得到了一絲穩固,雖然距離恢複力量依舊遙遠,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仿佛隨時會倒下。它紫色的獸瞳中,屬於凶獸的暴戾早已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那是認同,是感激,更是一種與這小小隊伍命運與共的堅定。
    他們之間,早已形成了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天琦不顧一切的救治,雙獸無聲而全然的守護,三種不同的意誌,在這絕境之中緊緊纏繞,擰成一股名為“羈絆”的堅韌繩索,拉著他們,在絕望的深淵邊緣,一點點向前。
    這一夜,風雪似乎格外暴虐。他們找到的棲身之所,是一處背靠巨大冰壁的淺凹,空間狹窄,僅能勉強容納他們擠在一起,但至少能避開那如同刀子般鋒利的正麵狂風。冰壁反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映得洞穴內一片幽藍,寒氣刺骨。
    天琦如同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將飄雪安置在最內側,讓她靠坐在冰壁上。他自己則癱坐在她身旁,甚至連靠坐的力氣都沒有,幾乎是半趴伏著。他顫抖著伸出雙手,再次握住飄雪那雙依舊冰冷,但似乎……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樣毫無生氣的柔荑。
    他的意識因為極度的疲憊和魔氣的侵蝕而模糊不清,視野邊緣陣陣發黑,耳邊嗡鳴不斷。體內的靈力早已枯竭,此刻渡出的,更像是他生命本源中強行擠壓出的最後一絲能量。他隻是憑借著一種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重複著溫養與疏導的動作。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早已沙啞的喉嚨甚至發不出清晰的《冰心訣》咒文,隻有氣流摩擦帶出的微弱氣音,證明他仍在堅持。
    他感覺自己仿佛走在一條漆黑的、無盡的狹窄隧道裏,前方沒有任何光亮,身後是萬丈深淵。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尖叫著要求休息,魔氣在經脈中肆虐帶來的痛苦幾乎要撕裂他的神魂。放棄的念頭,如同誘人的魔音,無數次在他腦海邊緣回蕩。
    就在他的意誌即將被這無邊的黑暗與痛苦徹底吞噬,緊握著飄雪的手也開始無力滑落的刹那——
    一股極其微弱,但無比清晰的悸動,如同初春冰麵下第一道裂痕傳來的震動,順著他的掌心,沿著手臂,直抵他近乎麻木的心神!
    天琦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所有的疲憊、痛苦、昏沉,如同被一道閃電劈開,蕩然無存!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掌心那一點細微的觸感上,生怕這隻是他極度渴望下產生的幻覺。
    不是幻覺!
    在他緊繃的神經和旁邊同樣察覺到異樣、瞬間停止一切動作、連呼吸都屏住的皓影與紫璃的注視下,飄雪那覆蓋著細碎冰晶、如同冰蝶翅膀般的長睫,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那顫抖是如此細微,仿佛隻是被風吹動。但在這死寂的、唯有風雪嗚咽的洞穴裏,在這三雙飽含期待與緊張的目光聚焦下,這細微的動作,不啻於驚雷!
    一下。
    停頓。
    又一下。
    那顫抖變得明顯了一些,帶著一種掙脫長久束縛的艱難與滯澀。
    緊接著,在那蒼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瓷釉般的眼瞼之下,眼珠開始緩緩地轉動。那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承載了千鈞重負,在無盡的黑暗長河中尋找著方向。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皓影緊張得用它的小爪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那雙星空豎瞳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希冀與害怕失望的恐懼。紫璃龐大的身軀僵硬如同真正的石雕,唯有那雙紫色獸瞳,死死鎖定在飄雪臉上,裏麵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久別重逢般的激動,更有一種生怕驚擾這神聖一刻的小心翼翼。
    天琦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洞穴裏如同擂鼓,劇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腔。他依舊緊緊握著她的手,力道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那張寫滿了透支與憔悴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以及深不見底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擔憂。
    終於……
    在仿佛經曆了開天辟地般漫長的等待後,那雙緊閉了不知多少晝夜,承載了太多生死考驗的眼瞼,抵抗著無形的阻力,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感,掀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一抹冰藍色,如同被萬載玄冰封存了億萬年、終於得以重見天日的極地之光,從那縫隙中悄然流瀉而出。
    初時,那光芒是渙散的、朦朧的,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迷霧。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沒有焦點,隻是怔怔地望著頭頂那被冰壁扭曲反射的、幽藍而模糊的光影,仿佛一個迷失在時空縫隙中的靈魂,對自身的存在、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陌生與困惑。那冰藍色的瞳孔,如同兩潭凍結的湖水,表麵平靜,深處卻蘊藏著初醒時的混沌與無序。
    洞穴內,落針可聞。連洞外呼嘯的風雪聲,似乎也在這一刻被隔絕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隻剩下那逐漸清晰的、微弱的呼吸聲,以及三顆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髒。
    飄雪渙散的瞳孔,在那片幽藍的光影中停留了許久。然後,仿佛是本能驅使,她的目光開始極其緩慢地移動。
    她的視線,先是掠過粗糙冰冷、凝結著厚厚霜華的冰壁頂,那裏沒有任何她熟悉的景物。接著,她看到了伏在天琦腿邊、那個散發著柔和銀輝的小小身影——皓影。小家夥正用那雙充滿了靈性、此刻卻蓄滿了淚水(如果靈獸會流淚的話)的星空豎瞳,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她的目光在皓影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在辨認,那冰封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柔和。隨即,她的視線移動,落在了堵在洞口、那個如同黑色山巒般的龐大身影上——紫璃。那熟悉的紫色皮毛,那盡管虛弱卻依舊堅定的守護姿態,讓她冰藍色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仿佛觸動了記憶深處的某個弦音。
    最後,她的目光,緩緩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軌跡,落在了身邊這個緊緊握著她手的青年臉上。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憔悴,枯槁,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黑洞,裏麵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嘴唇幹裂,殘留著血痂,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活氣,唯有顴骨處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根在風中殘喘、隨時都會熄滅的燭火。
    然而,就是這樣一張寫滿了極限透支的臉上,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那裏麵,有如同火山噴發般無法抑製的狂喜,有卸下千鈞重擔後的如釋重負,有深不見底的疲憊,更有一種……一種她從未在任何望向她的眼神中看到過的、近乎灼熱的執著與守護。
    四目相對。
    他眼中翻湧的激烈情緒,如同洶湧的浪潮,衝擊著她初醒的、尚且冰封的心湖。
    她的眼神,在那張臉上停留了許久許久。冰藍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萬年不化的冰川在緩慢移動、崩裂。那裏麵有恍惚,有對現狀的瞬間評估與了然,有對自身傷勢的感知,有對蝕心魔印依舊存在的冰冷認知……或許,在那冰川的最深處,還有一絲極其微小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類似於動容的漣漪,被那雙飽含一切的眼睛,悄然觸動。
    但這一切的波瀾,都發生在那雙冰眸的最深處,表麵,依舊是一片清冷無波。
    所有外露的、屬於“人”的脆弱與迷茫,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迅速抹去,沉澱、收斂,最終回歸於那片熟悉的、仿佛能凍結時間、洞徹虛實的絕對平靜之中。
    她醒了。
    在曆經死劫,在無盡的黑暗與蝕心之痛中沉淪之後,於這風雪絕域,在一個青年以生命為燃料的不計代價的守護,與兩隻靈獸不離不棄的陪伴下,她終於掙脫了死亡的邊界,重新睜開了這雙冰封雪藏、映照著世間清冷的眼眸。
    他眼中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深不見底的疲憊。
    她眼中是初醒的清明與亙古不變的冰霜。
    洞穴外,風雪依舊咆哮,試圖吞噬一切生機。
    但在這狹小的冰壁凹穴內,有些東西,從這雙冰眸睜開的刹那起,已經悄然改變,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