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百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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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靈鼠契》
第三十三章 百曉生
暗榜上的通緝令,如同兩道無聲的驚雷,在鐵壁城看似平靜的地下暗流中炸響,也將天琦與飄雪原本尚存的一絲從容徹底擊碎。那模糊的畫像和豐厚的懸賞,像是一張無形的大網,正隨著他們在城中停留的每一分每一秒,悄然收緊。客棧簡陋的房間裏,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搖曳的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拉長、扭曲,如同他們此刻晦暗不明的前路。
“不能再等了。” 天琦的聲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掃過窗外鐵壁城深沉的黑夜,那裏仿佛隱藏著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必須盡快弄清紫炎川的線索,然後離開這裏。”
飄雪端坐在冰冷的床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如雪,但冰藍色的眼眸中卻閃爍著冷靜分析的光芒。她沉吟了許久,久到天琦幾乎以為她因傷勢過重而再次陷入昏沉,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虛弱,卻異常清晰:
“鐵壁城的水,比我們想象的更深。明麵的渠道,打聽紫炎川這等絕地,無異於自曝其蹤。但地下世界,除了那些擺在暗榜上的血腥交易,還有一類人,遊離於規則之外,被稱為……‘活卷宗’。”
“活卷宗?” 天琦皺眉,這個稱呼透著一種神秘與古老。
“嗯。” 飄雪微微頷首,“他們不販賣刀劍,不交易丹藥,隻出售信息。其耳目之廣,消息之靈通,有時連各大勢力的情報網也難以企及。而其中最為人所知,也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一個自稱‘百曉生’的人。”
“百曉生?” 天琦重複著這個名字,感覺其中透著一股囊括天下事的狂妄。
“此人來曆成謎,無人知其根腳,修為亦是深淺難測。但北境乃至更遙遠地界的秘聞軼事、古跡遺藏、勢力糾葛,他似乎總能知曉一二。” 飄雪繼續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罕見的慎重,“與他交易,代價往往非同一般,有時是稀世奇珍,有時是完成某個極其困難的任務,有時甚至是他一時興起提出的古怪要求。而且他性情乖張,全憑心意行事,有時一個問題千金難買,有時卻又分文不取,將消息拱手相送。”
天琦的心沉了下去。如此人物,必然極難應付。
“但,他有一條規矩,” 飄雪的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不同來客身份,不究消息用途。他隻關心交易本身,以及……他是否對交易的內容感興趣。” 她看向天琦,“這對於如今的我們,或許是黑暗中唯一能窺見一絲光亮的機會。身份暴露的風險,或許能降到最低。”
不同身份?天琦心中並未因此放鬆。這條規矩聽起來像是保護傘,但焉知不是百曉生自信能看穿一切偽裝,故而懶得詢問?與虎謀皮,不外如是。然而,正如飄雪所言,他們已別無選擇。紫炎川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若無線索,盲目闖入那片絕地,十死無生。
“如何能找到他?” 天琦的聲音帶著決然。
“他沒有固定的巢穴。” 飄雪搖頭,“行蹤飄忽,隻會偶爾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某些看似尋常的地點,等待‘有緣人’。據我白日裏以神識捕捉到的零星信息碎片推斷,明日午時,城南‘聽雨閣’茶樓,二樓靠窗第三個雅座。這或許是近期唯一可能與他接觸的機會。”
機會隻有一次,而且充滿了不確定性。
次日午時,天琦與飄雪再次進行了簡單的偽裝。天琦以那新生的“幻夢”之力,極細微地調整了自身的氣質,使得那份屬於修士的銳利更加內斂,更像一個飽經風霜、沉默寡言的普通旅人。飄雪則戴上了一頂帶有麵紗的鬥笠,遮住了過於出色的容顏和那雙獨特的冰藍眼眸,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和毫無血色的唇,她將自身那無法完全收斂的冰寒氣息,極力模擬成一種體弱多病的虛寒。
聽雨閣位於城南一條相對清淨的街道上,與昨日那喧鬧的茶肆截然不同。三層木製小樓,飛簷翹角,透著幾分雅致。進出之人也多是一些衣著整潔的商賈、低階文吏,或是些附庸風雅的低階修士,氛圍安靜,隻有低低的交談聲和偶爾杯盞碰撞的清脆響聲。
二樓靠窗第三個雅座,垂著細密的竹簾,隔絕了內外的視線,仿佛一個獨立的小天地。
天琦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對飄雪低聲道:“你在此等候,若有變故,無需管我,先行離開。”
飄雪鬥笠微不可查地點動了一下,沒有多言,尋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要了一壺清茶,看似隨意,實則神識已悄然籠罩四周,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天琦深吸一口氣,將體內因緊張而微微波動的靈力徹底撫平,這才邁步上前,停在雅座之外。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竹簾,略微停頓,然後輕輕將其掀開一道縫隙。
雅座內,光線透過竹簾變得柔和而斑駁。一張簡單的梨木茶桌,兩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料子普通,毫無特色。身形微胖,麵容更是普通至極,是那種在任何市集上都能見到一大把的尋常麵貌,沒有任何記憶點。他正專注地擺弄著桌上的茶具,紅泥小爐上的泉水剛剛滾沸,發出細微的“咕嘟”聲。他動作不疾不徐,燙杯、置茶、高衝、低泡……每一個步驟都嫻熟自然,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聽到竹簾響動,他抬起頭,看向天琦。那是一張毫無攻擊性的臉,甚至帶著一絲市井小民般的溫和笑容:“客人來了,請坐。&ning 正好,這壺‘雪頂含翠’火候剛到。”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平和舒緩,如同他手中流淌的茶湯。
天琦依言在他對麵坐下,目光快速掃過對方。沒有靈力波動,沒有強者威壓,甚至連眼神都顯得那麽平和,就像一個真正的、熱愛茶道的普通茶客。但越是如此,天琦心中的警惕就越發高漲。能將自身氣息收斂到如此返璞歸真的地步,要麽是真正的凡人,要麽……就是修為已至化境,遠超他的想象。
“聽聞閣下消息靈通,無所不知。” 天琦沒有浪費時間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刻意保持著一絲屬於底層冒險者的粗糲和平淡。
百曉生仿佛沒有聽出他話語中的試探,微微一笑,將一杯澄澈碧綠、茶香清冽的茶水推到他麵前:“靈通不敢當,無所不知更是妄言。不過是朋友們給麵子,願意分享些見聞,而我的記性,又恰好比一般人好了那麽一點點。” 他語氣謙和,但話語中的自信卻不容置疑。
他放下小巧的白瓷茶壺,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平和地看向天琦:“客人冒昧來訪,想必不是隻為品我這杯粗茶。想問什麽,但說無妨。”
“一個地方。” 天琦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閃,一字一頓地道:“紫、炎、川。”
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天琦的心神高度集中,仔細觀察著百曉生的每一絲細微反應。
然而,百曉生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仿佛聽到的不是北境聞之色變的絕地之名,而是某個尋常的山丘村落。他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氤氳的熱氣,呷了一口,品味片刻,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介紹一處旅遊景點:
“紫炎川啊……那可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傳說上古之時,天外魔焰墜世,焚盡萬裏,留下的便是這片永不熄滅的紫火之地。千裏焦土,生靈絕跡,唯有一些被魔焰異化的妖獸和汲取火煞而生的詭異植物得以存活。那紫火非比尋常,不僅能焚毀肉身,更能灼傷神魂。煞氣凝聚成雲,終年不散,侵蝕心智。尋常修士嘛,進去十個,能活著出來一個,便算是祖上積德了。”
他語氣輕鬆,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鑿刻著紫炎川的恐怖。天琦默默聽著,心中那份因未知而產生的沉重感,反而被這清晰的描述壓實了幾分。
“我知道它是絕地。” 天琦穩住心神,沉聲道,“我想知道它的具體方位,從鐵壁城出發,最快捷、相對安全的路徑,以及……最重要的是,近期那裏是否有異常動靜,比如,是否有什麽人,或者什麽勢力,在那裏頻繁活動?”
百曉生放下茶杯,那雙平和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他右手食指伸出,輕輕敲擊著光潔的桌麵,發出規律的“嗒、嗒”聲,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天琦雖然破舊卻漿洗得幹淨、坐姿挺拔如鬆的模樣,又仿佛不經意地,透過竹簾的縫隙,瞥了一眼樓下角落裏那個戴著鬥笠的纖影。
“具體方位嘛,” 他收回目光,繼續用那平淡的語調說道,“大致在鐵壁城東邊。出了城,一路向東,穿過那條鬼哭狼嚎的‘風吼峽’,便算是踏入了無盡荒原的邊緣地帶。然後轉向東北,大約再走上半個月的光景,當你看到天邊的雲彩都被映成詭異的紫色,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硫磺和東西燒焦的臭味,耳朵裏能聽到隱隱約約、仿佛地火咆哮的轟鳴聲,那麽,恭喜你,紫炎川就到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風吼峽”、“無盡荒原”這幾個字眼,每一個都代表著一段充滿艱險的旅程。
“至於路徑,” 百曉生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最快的路,往往貼著死亡的邊緣。如果你膽子夠大,運氣夠好,可以嚐試橫穿‘鬼哭林’。那片林子邪性得很,能迷惑心智,滋生幻象,傳說有進無出者十之八九。但若能闖過去,確實能比繞行節省三五日的時間。不過嘛……”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中的危險,已然彌漫開來。
天琦將這些信息牢牢刻在腦中。風吼峽,無盡荒原,鬼哭林……前路果然遍布荊棘。
“那麽,異常呢?” 天琦追問,這是他真正關心的核心。
百曉生臉上的笑容淡去了幾分,手指停止了敲擊。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原本平和的眼睛,此刻卻仿佛化作了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目光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天琦身上。
“客人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啊。” 他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近期北境風起雲湧,聯盟匆忙成立,魔族蠢蠢欲動……這一池被攪渾的水,源頭之一,恐怕還真就指向了那片燃燒了萬古的紫火之地。”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觀察天琦的反應,緩緩道:“有零星的消息從一些僥幸從荒原深處逃回來的亡命徒口中傳出,說是在紫炎川的外圍區域,瞥見過一些……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身影。黑袍覆體,麵具遮臉,行動如鬼魅,氣息……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天琦,“客人,你如此執著於打探紫炎川的異常,是出於對未知險地的謹慎,還是……本身就與那些‘黑袍鬼麵’,有著某種牽連?或者,你的目標,就是他們?”
這直指核心的試探,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抵近了天琦最深的秘密!靈犀宗的覆滅,師尊的囑托,幽冥道的追殺……無數畫麵在他腦中閃過。他感覺自己的心髒猛地收縮,但臉上肌肉卻強行控製著,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
他端起麵前那杯已經微涼的茶,送到唇邊,假意品了一口,借這短暫的動作平複翻湧的心緒。茶湯苦澀,帶著一絲回甘,滑入喉中,也帶來一絲冷靜。
“修行之路,逆水行舟,無非是為了爭奪那一線機緣。” 天琦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回視百曉生,聲音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平淡,“聽聞紫炎川雖是大凶之地,卻也因那獨特的魔焰環境,孕育出了外界絕跡的幾種火係靈材,對於修煉某些特殊功法,或煉製特定丹藥,有著奇效。在下不才,也想冒險去碰碰運氣,博一個前程。至於那些黑袍人……” 他語氣轉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厭惡與警惕,“誰也不想在尋寶的路上,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更不想與那些陰森詭異的家夥扯上關係。提前了解危險,避開麻煩,總不是壞事。”
“哦?碰運氣?博前程?” 百曉生靠回椅背,臉上重新浮現出那溫和無害的笑容,隻是那雙深井般的眼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玩味,“很合理的解釋。年輕人,有闖勁是好事。不過……”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容我多嘴提醒一句,有些運氣,背後拴著的是催命符。尤其是……當一個人自身就帶著不小的‘麻煩’上路的時候。”
“身上帶著麻煩”這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幾乎像是耳語,卻像是一道冰冷的閃電,驟然劈入了天琦的識海!他幾乎能肯定,百曉生絕對看到了暗榜上的通緝令,甚至可能已經將他們兩人與那模糊的畫像對上了號!
天琦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微微泛白,但他控製住了立刻起身的衝動,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略顯木然的表情,隻是眼神適當流露出了一絲被說中心事的陰鬱與戒備,悶聲道:“閣下的話,我聽不太懂。修行之人,誰還沒點麻煩纏身?”
百曉生嗬嗬一笑,不再深究,仿佛剛才那句話真的隻是隨口一提。他擺了擺手,道:“聽不懂便算了。今日與客人相談甚歡,這壺‘雪頂含翠’也品得盡興。關於紫炎川的這些消息,就當是結個善緣,送與你了。”
免費?天琦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警鈴大作。如此重要的信息,關乎一片絕地的方位、路徑乃至潛在的危險勢力,他竟然分文不取?這絕非尋常情報商人的作風。這更像是一種投資,或者說……一種更高級的試探和掌控。
“不過……” 果然,就在天琦心中念頭飛轉之際,百曉生再次開口,他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誘人深入的神秘感,“如果客人將來福緣深厚,真的能從紫炎川那片死地中,帶回點什麽‘特別’的見聞——比如,那些黑袍人究竟在尋找何物,或者,你在那裏發現了什麽不同尋常的遺跡、物品——抑或是,你本人對那片土地的‘特殊性’有了什麽獨特的感悟……不妨再來找我聊聊。”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深邃,仿佛能看穿天琦懷中那塊師尊遺留的令牌,看穿他與皓影之間那無形的“無間”靈契,看穿他靈魂深處所有隱藏的秘密。
“到時候,或許我們之間,能進行一些……更有價值,也更深入的‘合作’。” 他刻意在“合作”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說完,他不再給天琦任何發問的機會,徑直站起身,拿起桌上那本一直合著的、封麵空白的舊書,輕輕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微笑道:“茶涼了,滋味便差了。就不多留客人了。”
這是明確的送客令。
天琦知道再待下去已無意義,反而可能言多必失。他起身,對著百曉生拱了拱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掀開竹簾,走了出去。
竹簾在他身後輕輕晃動,隔絕了那個看似普通卻深不可測的灰衣人。直到走下樓梯,與角落裏的飄雪目光交匯,兩人不動聲色地微微點頭,一前一後走出聽雨閣,融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天琦才感覺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被徹底看透的寒意,緩緩從背脊上消退。
“如何?” 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飄雪才低聲問道,聲音透過麵紗傳來,帶著一絲凝重。
天琦快速而清晰地將雅座內的對話,包括百曉生的每一個表情、語氣和那些意有所指的話語,盡數複述了一遍。
飄雪聽完,沉默了片刻,冰藍色的眼眸在麵紗後閃爍著冷冽的光芒。
“此人……比傳聞中更加危險。” 她緩緩道,“他絕非普通的情報販子。其心智如海,眼力毒辣。他未必清楚我們的具體身份和來自靈犀宗,但他幾乎可以肯定,我們就是暗榜上被幽冥道通緝的人,並且身懷重大的秘密,否則不會如此執著於打聽與幽冥道可能相關的紫炎川。”
“他免費提供信息,一則是放長線釣大魚,他想知道紫炎川深處,或者說我們身上,究竟有什麽值得幽冥道如此大動幹戈的秘密。二則,也是一種無聲的警告和展示——他洞悉我們的處境,在這鐵壁城,甚至更廣闊的北境,很多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天琦默然點頭,心中凜然。百曉生就像一位高超的棋手,看似隨意地落子,卻已將他們的進退之路算得分明。他提供的紫炎川信息大概率是真的,因為他還期待著“後續的合作”。但這前路的凶險,以及他們已經完全暴露在某種無形注視下的危機感,都如同冰冷的枷鎖,牢牢套在了他們的身上。
沒有時間再猶豫,也沒有退路了。
必須立刻行動,按照百曉生提供的路徑,以最快的速度前往紫炎川。那片燃燒著不滅紫火的絕地,既是幽冥道陰謀可能的核心,也或許是他們在無數追兵和窺探之下,唯一能暫時擺脫束縛,並揭開真相的險地。
隻是,這條用信息鋪就的道路,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刀尖之上。
(第三十三章 百曉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