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十八萬的救贖與硬漢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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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羅斯的糖果,依舊在辦公桌的角落積著灰,彩色的糖紙反射著電腦屏幕幽藍的光,像是對一個逝去時代的無聲嘲諷。那場北國之行的短暫鬆弛與雄心藍圖,早已被現實碾磨得粉碎,隻剩下一地冰冷的碎屑。
    2019年末那虛假的繁榮,如同海市蜃樓,在“武漢封城”的消息傳來時,瞬間消散無形。退訂的浪潮不是湧來,而是以毀滅性的姿態拍下,將華悅這艘剛剛啟航不久的小船,直接拍入了海底。電話鈴聲匯成刺耳的警報,攜程後台的訂單狀態,從象征收獲的金色,淪為一片象征死亡與債務的血紅。
    崩潰,是結構性的,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宣布暫緩發放工資和年終獎的那一刻,我站在所有員工麵前,感覺自己像個正在宣讀判決書的法官,而判決的對象,是我自己和他們的希望。我看著那些年輕的臉龐,看著光芒從他們眼中一點點熄滅,最終化為沉重的理解和令人心碎的沉默。
    “馮總,理解。”
    “先處理退款吧。”
    “老板,保重。”
    沒有抱怨,沒有騷動,隻有一聲聲“理解”像鈍器擊打著我的心髒。他們默默離開的背影,是我職業生涯中最漫長、最殘酷的鏡頭。當最後一個人輕輕帶上門,那“哢噠”一聲,仿佛為我世界的喧嘩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
    除夕夜,蘇州淪為空城。我把自己放逐在辦公室這片孤島上,唯一的燈塔是電腦屏幕的幽光。煙霧在黑暗中繚繞,尼古丁無法安撫神經,隻能加劇喉嚨的灼痛,提醒我現實的苦澀。
    半夜,保安老李巡邏的手電光劃破黑暗。他推開門,看到如同礁石般釘在電腦前的我。
    “馮總?您這……大年三十還不回去?”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
    我抬起頭,臉上擠不出笑容,隻能扯動嘴角:“還有點手尾,老李,快了。”
    他歎了口氣,燈光下的影子搖曳著:“唉……都不容易。這整棟樓,就您這兒還亮著了。早點弄完,早點回吧,年總得過。”他輕輕關門,將寂靜再次還給我。
    這短暫的打擾,像水紋劃過,更顯其下的深不見底。
    手機閃爍,是遠方的牽掛。父母發來的團圓飯照片,我隻能匆匆回複“正在忙,一切安好,勿念”。荊成玲的信息帶著關切:“馮總,風暴眼中心,挺住!需要幫忙開口!”我回:“尚能支撐,謝謝。”
    娜姐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背景音裏是孩子的嬉笑聲:“瑞東!聽說你那邊情況很糟?怎麽樣?扛不扛得住?別硬撐!”她的聲音一如往昔般爽利,帶著大姐般的關懷。
    “娜姐,”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壓力是有,但還行,頂得住。”
    “頂得住個屁!我還不知道你?死要麵子活受罪!”娜姐笑罵一句,語氣轉而嚴肅,“記住,留得青山在!真需要周轉,說一聲,姐這兒不多,但能湊點!”
    “謝謝娜姐,真不用,我能處理。”我心中暖流湧動,卻依舊拒絕。這份情,我記下了。
    麗麗的信息緊隨其後,帶著對舊日下屬的貼心:“老馮,新聞我們都看了,太突然了!您還好嗎?公司……華悅怎麽樣?一定要撐過去啊!”我看著屏幕,仿佛能看到她擔憂的眼神。“麗麗,放心,船暫時沉不了。沒那麽容易趴下。”我回複道,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硬撐出來的豪氣。
    最讓我心頭一顫的,是石雲的信息,依舊簡潔:
    “別想太多,先把年過完吧!”她應該已經知道了最壞的結果。
    這句話,像在冰原上點燃了一簇篝火,不熾熱,卻足以驅散一絲深入骨髓的寒意。我沒有讓情緒決堤,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股翻湧的酸澀強行壓了下去。男子漢大丈夫,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認慫,更不能哭。 我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石雲說得對,年要過完,仗也要打完。
    這個春節,我把自己囚禁在辦公室,進行一場孤獨的戰爭。
    泡麵是唯一的軍糧,吃到後來,味同嚼蠟,純粹是為了維持這具軀殼的基本運轉。
    沙發是冰冷的戰壕,短暫的休憩常常被噩夢和寒意打斷,醒來後是更加清醒的痛苦。
    我沒有時間頹廢,沒有資格崩潰。像一台輸入了最終指令的機器,我唯一的目標,就是處理完所有退款,清理完這片狼藉的戰場。
    從除夕到初六,時間仿佛被扭曲拉長,如同度過了十年。每一天,都在與焦灼的客戶溝通、與複雜的退款係統搏鬥、與不斷減少的銀行數字對視中度過。攜程的客服係統同樣24小時運轉,電話那頭的聲音同樣沙啞疲憊,我們是同在一條瀕沉破船上的難友,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做著最悲壯的努力。
    初七淩晨,當我處理完最後一筆可操作的退款,疲憊如同潮水將我淹沒。我癱在椅子上,幾乎虛脫。然後,我做了最後的清算——公司賬戶,歸零;我的個人銀行卡,歸零。所有能動用的資金,都已投入這巨大的窟窿。
    結果,殘酷而清晰:
    還差二十八萬。
    一個冰冷的、精確的數字。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抵在我的咽喉。
    二十八萬。
    這一次,我感到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種奇異的平靜。一種力竭之後,對命運的坦然接受。我傾盡所有,無愧於心。剩下的,交給老天審判。
    我沒有哭泣,沒有咆哮。隻是平靜地給攜程對接負責人發去了郵件,陳述了這二十八萬資金缺口的事實,沒有哀求,隻有客觀呈報。然後,我倒在沙發上,任由意識的黑暗將自己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的震動將我喚醒。是攜程方麵的電話。對方的聲音帶著一絲熬夜的沙啞,卻透著一股力量:
    “馮總,你的情況我們已緊急協調上報。基於華悅以往的良好合作記錄和此次疫情的不可抗力性質……平台決定,全額墊付這二十八萬,以確保客戶退款順利完成。”
    二十八萬,全額墊付!
    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戰栗掠過我的全身,但我克製住了。我隻是沉聲,無比鄭重地回答:“明白了!非常感謝!這份情,我馮瑞東和華悅,記下了!”
    平台的雪中送炭,解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巨石。客戶退款的問題,終於看到了徹底解決的曙光。信譽的底線,守住了。
    然而,當外部危機暫時解除,內部那座大山便愈發清晰地矗立眼前:
    員工的工資怎麽辦?
    我那“年後補發”的承諾,言猶在耳!
    初八,初九……退款在平台支持下陸續完成。辦公室依舊空蕩,隻有我,和堆積如山的泡麵盒。身體的透支到達極限,但精神卻因為了一個決斷而異常清晰。
    我看著窗外逐漸複蘇的城市,人們回歸,生活試圖重啟。而我,必須為華悅,為那些信任我的人,找到重啟的鑰匙。
    直到大年初九的夜晚,我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樓下停車場。那輛嶄新的天籟,靜靜地停在那裏,流暢的線條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它是我成功的勳章,是我奮鬥的見證,是我個人價值的體現。
    一個念頭,清晰而堅定地浮現:賣掉它。
    這一次,內心沒有太多的掙紮和不舍。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守護對員工的承諾,遠比守護一份個人的象征物更重要。信譽,是比任何資產都寶貴的財富。
    第二天,大年初十,晨曦微露。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二手車商的電話,聲音冷靜而平穩,不帶一絲波瀾:
    “是我,馮瑞東。我那輛天籟,頂配,車況完美,手續齊全。急售,價格你評估,盡快出手。”
    掛斷電話,我再次看向樓下那輛車,目光堅定。賣掉車,先把員工的工資發掉。讓信任我的人,拿到他們應得的報酬。
    其餘的,走一步,算一步。
    天塌不下來,隻要脊梁不彎,就總有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天。
    這輛天籟,完成了它作為獎勵的使命。現在,它將用另一種方式,化作燃料,注入華悅這架幾近熄火的引擎,期待它能再次發出轟鳴。而我,將帶著這份卸下重擔後的堅韌,等待,並準備著下一次的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