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試牛刀,醫救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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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長安,尚書府。
殘陽如血,熔金般潑灑而下,透過精致繁複的雕花窗欞,將這偏院的青石板路染上一層淒豔而落寞的暖色。裴婉寧斜倚在鋪著半舊棉墊的竹榻上,手中捧著一卷頁腳已然泛黃的《千金方》,目光卻有些渙散,並未真正落在那古樸的醫理文字之上。
來到這個名為大唐的陌生時代已近半月。她,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外科醫生,竟在一場意外後,魂歸異世,成為了這位同樣叫做“裴婉寧”的尚書府庶女。原主孱弱的身體,在她這半個月來憑借現代知識的悉心調養下,雖氣色略有起色,不再是那副風吹即倒的模樣,但那深入骨髓的虧空,仍如跗骨之蛆,讓她不過是靜坐片刻,便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倦怠感悄然襲來,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沉沉的乏意。
這尚書府,於她而言,無異於一座金碧輝煌卻冰冷刺骨的囚籠。父親,當朝尚書裴文淵,自她那場“大病初愈”後,僅象征性地來看過一次。那短暫的停留,言語間的疏離與淡漠,仿佛她並非他的血脈,而隻是個無關緊要、甚至有些礙眼的遠房親戚。至於那位高高在上的繼母柳氏,更是從未踏足過她這偏僻冷清的“靜塵院”半步,卻也從未停止過明裏暗裏的克扣與刁難。若非原主母親臨終前留下的兩個忠心老仆——張嬤嬤和雲舒,感念舊主恩情,暗中變賣些私物接濟,她恐怕連這口能勉強果腹的飽飯,都難以安穩吃上。想到此處,裴婉寧心中泛起一絲冷笑,眼底掠過一抹與這具身體年齡不符的銳利與堅韌。既來之,則安之。她不會任由自己在這深宅大院中,無聲無息地枯萎凋零。
“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咳嗽聲,如同破碎的風箱,從外間的耳房傳來,突兀地打斷了裴婉寧的思緒。那聲音嘶啞幹澀,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虛弱,仿佛下一刻便會戛然而止。
是雲舒!
裴婉寧心中猛地一緊,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連忙將手中的《千金方》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榻一側的矮幾上,強撐著略顯虛浮的身子,快步走了出去。她對這位貼身侍女,有著一種特殊的親切感。雲舒不僅是她在這冰冷府邸中為數不多能感受到一絲暖意的人,更是與她一同在這困境中相依為命的夥伴。
隻見雲舒蜷縮在門口的小馬紮上,小小的身子因咳嗽而劇烈地顫抖著,仿佛寒風中的一片落葉。她的臉色潮紅得嚇人,像是染上了天邊最豔麗的晚霞,然而,那嘴唇卻泛著一種極不正常的青紫色,透著死亡的氣息。她雙手緊緊捂著胸口,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將五髒六腑都從喉嚨裏咳出來一般,單薄的肩膀劇烈地顫抖,額頭上布滿了細密而滾燙的冷汗,浸濕了鬢角的碎發。
“雲舒!”裴婉寧低呼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與擔憂,快步上前,伸手便探向她的額頭。
指尖觸及的,是一片滾燙的灼人溫度!
裴婉寧心頭驟然一沉,瞳孔微微收縮。這溫度,至少在三十九度以上,甚至可能更高!在現代,這已是需要緊急處理的高燒,更何況是在醫療條件簡陋的古代!
“小姐……”雲舒艱難地抬起頭,往日裏清澈明亮的雙眼,此刻因高燒而布滿了細密的血絲,視線也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沒事……許是夜裏……夜裏著了涼,歇歇……歇歇就好了……小姐不必擔心……”
“都燒成這樣了還說沒事!”裴婉寧眉頭緊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與後怕。她扶住雲舒搖搖欲墜的身體,觸手所及,那單薄的衣衫下,肌膚滾燙得驚人。再看雲舒的呼吸,淺促而困難,吸氣時鎖骨處陷出深深的溝壑,鼻翼也在隨著呼吸微微扇動,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絲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喘鳴。
這症狀……裴婉寧的腦海中,瞬間如同最先進的醫學掃描儀般高速運轉,無數病例與醫理知識飛速閃過,一個清晰而可怕的診斷躍然而出——急性肺炎!
在現代,這雖不算什麽絕症,抗生素、吸氧、對症治療,大多能轉危為安。但在這缺醫少藥、對感染性疾病幾乎束手無策的古代,尤其是在她們這種備受冷落、資源匱乏的偏院裏,這高燒不退、並發感染的急性肺炎,簡直就是一道催命符!雲舒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這裏了!不行,絕對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唯一真心待她的女孩,就這樣逝去!
“小姐,您別擔心……我真的……還能……”雲舒還想再說些什麽,試圖寬慰自家小姐,卻被一陣更加猛烈的咳嗽打斷,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身子弓成了一隻對蝦,臉色瞬間憋得更加青紫。
“別說話了,好好躺著!”裴婉寧當機立斷,語氣不容置疑。
“張嬤嬤!張嬤嬤!”裴婉寧揚聲喊道,聲音清亮,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很快,頭發花白、麵容慈祥的張嬤嬤快步走了進來,看到榻上人事不省、呼吸急促的雲舒,以及自家小姐凝重的神色,頓時唬了一跳:“小姐,這……這是怎麽了?雲舒她……”
“嬤嬤,事不宜遲!”裴婉寧語速極快地吩咐道,目光銳利而堅定,“您聽我說,把我放在妝匣最底層的銀針包拿來。快!”
眼下,她必須盡快為雲舒物理降溫和抗感染。
張嬤嬤雖心中驚疑不定,不明白自家小姐為何突然對草藥銀針如此熟稔,但看到雲舒危殆的模樣和裴婉寧不容置疑的眼神,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應聲:“哎!老奴這就去!這就去!”說罷,便急匆匆地轉身向外跑去,腳步間帶著一絲慌亂與急切。
房間內,隻剩下裴婉寧和氣息奄奄的雲舒。裴婉寧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輕輕握住雲舒滾燙而冰冷的手,低聲道:“雲舒,撐住!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我一定會救你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這不僅是對雲舒的鼓勵,也是對她自己的承諾。在這個陌生的時空,她將第一次,以醫者的身份,直麵生死,初試牛刀!她不能失敗!
“來了,來了!”守在門外的老仆張媽,那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應著,腳下卻不敢有絲毫怠慢,手腳麻利地轉身去準備所需之物。裴婉寧的吩咐,此刻在她聽來,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內室之中,裴婉寧則全神貫注地繼續為雲舒做著檢查。她屏氣凝神,指尖輕柔卻又帶著一絲探索的力度,緩緩按壓在雲舒胸廓的兩側。每一次按壓,她都仔細觀察著雲舒的反應,那雙平日裏沉靜如水的眼眸,此刻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雲舒,告訴姐姐,這裏疼嗎?還是這裏?”她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安撫的意味,試圖穿透高燒帶來的混沌。
雲舒艱難地睜開一條眼縫,意識在熱浪中沉浮,她感受到那溫柔的觸碰,循著最劇烈的痛楚來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滾燙的手指微弱地指向了自己右側肺部的區域。
裴婉寧心中了然,隨即,她小心翼翼地將耳朵輕輕貼在雲舒汗濕的背部,屏息凝神,仔細聆聽著那生命之聲。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雲舒粗重而微弱的呼吸聲在寂靜中起伏。果然,在右肺下部,傳來了清晰可辨的濕性囉音,如同水泡破裂於泥濘之中,伴隨著呼吸音的明顯減弱,這一切都印證了她的判斷。
“肺熱壅阻,痰熱互結,氣機不暢,津液輸布失常,故而咳喘痰鳴,高熱不退……”裴婉寧低聲自語,秀眉微蹙,將現代醫學中“急性肺炎”的診斷,與腦海中中醫理論的知識體係迅速對應融合。這在中醫裏,多屬於“風溫肺熱病”的範疇,邪熱犯肺,肺失宣降,治療當以清熱宣肺、化痰平喘、通利氣機為主,刻不容緩。
不過片刻功夫,張媽便端著一個粗陶托盤,腳步匆匆地回來了。盤內物件不多,卻樣樣關鍵——幾株帶著晨露、葉片鮮翠欲滴的草藥:有那清熱解毒、輕宣透表的金銀花與連翹;有宣肺平喘、開閉解鬱的麻黃與杏仁;還有潤肺化痰、清熱散結的貝母,以及清熱涼血、養陰生津的生地黃。這些,都是裴婉寧這半個月來,在身體稍有好轉後,利用這偏僻小院裏僅有的幾處空地,親手翻土、播種、澆灌,精心培育而成的。她深知藥材對於醫者的重要性,更是特意囑咐張媽,憑著幾分運氣和執著,才從集市上淘來了這套樣式古樸的銀針,以及一些應急的必不可少的藥材。
除了這些草藥,托盤裏還躺著一小捆幹燥的艾草,散發著獨特的草木清香;一個小巧玲瓏的陶製火罐,邊緣光滑;此外,還有用於引火的火折子和一個雖有些缺口、卻洗刷得幹幹淨淨的小陶罐。
“張媽,勞煩您再去燒些熱水來,越多越好!另外,再取幾條幹淨柔軟的布巾。”裴婉寧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一邊已經迅速動手,開始篩選、分揀草藥,動作嫻熟,仿佛這些繁瑣的步驟已演練過千百遍。
她先取了適量的金銀花、連翹與生地黃,置於掌心,用清水快速而仔細地衝洗掉表麵的微塵,隨即放入那隻缺口的小陶罐中,加入適量的清水,將陶罐穩穩地置於早已備好的炭火爐上,開始煎煮。這第一道,是為雲舒準備的急則治其標的清熱解毒湯藥,必須盡快讓她服下,以挫病勢。
湯藥在罐中咕嘟咕嘟地開始翻滾,散發出淡淡的藥香。接著,裴婉寧又從托盤裏拿起幾枚銀針,在火折子點燃的幽藍火焰上反複烘烤,銀質的針身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冷冽的光澤,她神情專注,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消毒。
“小姐,您……您這是要做什麽?”張媽端著熱水回來,一眼便看到裴婉寧正手持銀針,在火上烘烤,那熟練的架勢讓她心中頓時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發慌。她是看著自家小姐長大的,小姐自幼體弱,專攻女紅詩書,何時見過這些?她知道,自家小姐前些日子病重昏迷,醒來後便有些“胡言亂語”,性情也與往日溫婉柔順大相徑庭,變得沉靜寡言,甚至有些冷冽,卻萬萬沒想到,她竟還懂得這些穿針引穴的“旁門左道”,這讓她如何不驚懼?
“救人。”裴婉寧頭也未抬,聲音清冷,言簡意賅。她的目光始終專注地落在雲舒那張燒得通紅、布滿痛苦的小臉上,仿佛世間萬物,唯有此一人一病。“張媽,您要是害怕這些,可以先出去候著,不必勉強。”她理解張媽的顧慮,在這個時代,女子行醫本就驚世駭俗,更何況是針灸之術。
張媽嘴唇囁嚅了幾下,眼神複雜地看著裴婉寧,又轉頭望向榻上氣息奄奄、仿佛隨時都會斷氣的雲舒,心中天人交戰。最終,她猛地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老奴……老奴留下給小姐打下手!”雲舒這孩子,是老夫人一手帶大的,與她更是情同母女,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麽個鮮活的小生命,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沒了!就算小姐真的是病後糊塗,在“胡鬧”,她也陪著!
裴婉寧聞言,嘴角幾不可察地牽了一下,算是對張媽的回應,卻也不再多言,以免分心。待銀針烘烤至足夠時間,又自然冷卻到適宜溫度後,她眼神一凜,手腕輕轉,銀針在她指間仿佛有了生命。她迅速找準雲舒手太陰肺經上的幾個關鍵穴位——合穴尺澤,絡穴列缺,滎穴魚際,每一個穴位都關乎肺氣的宣降;此外,還有退熱要穴曲池與大椎。
她的手法穩、準、快,進針角度、深度恰到好處,毫厘不差。撚轉提插之間,指力沉穩,自有一股旁人無法企及的章法與韻律,那是現代醫學教育與無數臨床實踐沉澱下來的自信與從容。此刻的她,哪裏還有半分深閨弱女子的模樣,分明是一位經驗老道、胸有成竹的醫者。
不過數針下去,不過片刻功夫,奇跡般地,雲舒原本急促、淺促、帶著明顯雜音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穩了一些,那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臉上痛苦的神色竟緩解了些許。
一旁的張媽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驚得嘴巴微張,幾乎能塞下一個雞蛋。她原本懸著的心,在看到雲舒細微的變化後,竟悄悄地放下了一些,看向裴婉寧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驚疑不定,漸漸多了幾分難以置信的敬畏與期盼。這……這難道真的不是旁門左道,而是……真能救人的醫術?
寒鴉在鉛灰色的天空中盤旋,發出幾聲淒厲的啼叫,為這寂靜的靜塵院更添了幾分蕭索。就在裴婉寧屏息凝神,將最後一根銀針穩穩刺入雲舒眉心之際,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冰雹砸在青石板上,打破了這份脆弱的寧靜。緊接著,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像是用指甲刮過生鏽的鐵器,刺得人耳膜生疼:
“柳姨娘說了,這靜塵院的份例得重新核減!一個病秧子主子,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小丫鬟,哪用得了這麽多炭火綢緞……咦?這是什麽怪味兒?一股子窮酸的藥渣子氣!”
話音未落,院門“吱呀”一聲被蠻橫地推開。隻見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婆子,三角眼,吊梢眉,臉上堆滿了倨傲的橫肉,正帶著兩個縮頭縮腦的小丫鬟,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這婆子姓劉,是柳姨娘的心腹管事婆子,仗著柳姨娘正得盛寵,平日裏沒少往這靜塵院跑,名為核減份例,實則搜刮勒索,作威作福,早已是靜塵院上下的眼中釘肉中刺。
劉婆子那雙賊溜溜的三角眼,一眼就掃到了床榻邊凝神施針的裴婉寧,以及不遠處炭火爐上那個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散發著濃鬱藥香的陶罐。她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立刻撇出一抹鄙夷到了骨子裏的神色,嘴角撇得能掛起油瓶兒,陰陽怪氣地開口了:“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裴大小姐!您這金尊玉貴的身子,不好好躺著養病,倒學起那鄉下野郎中的勾當來了?拿著幾根破銀針瞎比劃什麽?也不怕汙了我們尚書府的地,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裴婉寧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握著針的手指緊了緊。她能感覺到劉婆子話語裏的惡意,像冰冷的毒蛇,試圖鑽進她的心裏。一股淡淡的冷意從眼底一閃而過,但她手下的動作卻未有絲毫停頓,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絲不容打擾的堅定:“劉婆子,我這裏正忙著救人,沒空與你閑扯。若是為了份例的事,還請改日再來,或者讓管事媽媽來與我說。”她不想與這等人一般見識,雲舒的性命,此刻比什麽都重要。
“救人?”劉婆子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捂著肚子,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尖銳刺耳,“就憑你?一個自己都三天兩頭湯藥不斷、連風都吹得倒的病秧子?我看你是久病成醫,閑得發慌,拿雲舒這小蹄子練手吧!哼,我可告訴你們,這府裏的規矩就是規矩,豈容你們在這裏搞這些妖魔鬼怪、裝神弄鬼的東西!若是讓柳姨娘知道了,仔細你們的皮!”
她說著,三角眼一眯,目光落在了那個陶罐上,仿佛那是什麽肮髒不堪的東西。也不等裴婉寧答話,竟徑直上前幾步,伸手就要去撥弄那個正在咕嘟作響、散發著生命氣息的陶罐,似乎想將它一把揮到地上。
“住手!”裴婉寧眼神驟然一厲,如同平靜湖麵突然掀起驚濤駭浪,厲聲喝道。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這藥幹係著雲舒的性命!火候、藥材配比分毫不能差,你若敢碰一下,稍有差池,雲舒有個萬一,這個責任,你擔待得起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一位臨朝斷案的判官,正在宣告生死。劉婆子被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冷冽寒光震懾住了,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直刺她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她竟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指尖還殘留著一絲莫名的寒意。
“你……你敢嚇唬我?”劉婆子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一個往日裏任她搓圓捏扁的病弱小姐,竟敢如此對她說話!她色厲內荏地叫嚷道,聲音卻有些發虛,“一個爹不疼沒了娘、失了勢的小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來人!給我把這礙眼的破爛玩意兒砸了!一股子窮酸味,汙了柳姨娘的眼!”
那兩個跟來的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她們雖然也怕柳姨娘的威勢,但裴婉寧畢竟是尚書府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所生,是正經的嫡小姐,那份與生俱來的名分和骨子裏的氣度,並非柳姨娘一個妾室可比。她們喏喏地站著,腳像灌了鉛似的,不敢上前。
“怎麽?還不動手?”劉婆子見狀,更是怒火中燒,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她親自擼起袖子,露出兩條肥碩的胳膊,上麵青筋畢露,就要親自上前去掀翻那個炭火爐。
“誰敢!”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裴婉寧猛地站起身。或許是動作太急,她微微踉蹌了一下,臉色也因起身過急而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但她很快穩住了身形,如同一株寒風中傲然挺立的翠竹,擋在了炭火爐前。她冷冷地看著劉婆子,目光沉靜如水,卻又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雲舒是尚書府的人,是父親親自安置在我院裏的。她今日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裴婉寧便是拚著這條命不要,也定會去父親麵前,將此事原原本本地說清楚!我倒要看看,父親是信你這個隻會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惡奴,還是信我這個他親手帶到這個世上的親生女兒!”
她的話,字字清晰,擲地有聲,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劍,精準地刺中了劉婆子的軟肋。劉婆子雖然跋扈,但也知道,裴尚書對於這個原配留下的嫡女,心中終究是存著幾分愧疚與父女之情的。尤其是雲舒的身世,更是府裏一個諱莫如深的敏感話題,一旦捅到裴尚書麵前,柳姨娘也未必保得住她!
劉婆子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像是開了個染料鋪。她看著裴婉寧那雙清澈卻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絲寒意,仿佛自己那點齷齪心思在她麵前無所遁形。她咬了咬牙,指甲深深掐進了肉裏,卻不敢再上前一步。最終,她狠狠地瞪了裴婉寧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好,好得很!裴大小姐,你給我等著!這筆賬,咱們日後再算!”
撂下這句色厲內荏的狠話,劉婆子深知再待下去也討不到好,反而可能夜長夢多,不敢再多做停留,帶著兩個同樣如蒙大赦的小丫鬟,悻悻地走了。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地啐了一口,隻是那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裏顯得格外心虛。
看著她們狼狽離去的背影,裴婉寧緊繃的身體才微微鬆懈下來,後背已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她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柳姨娘絕不會善罷甘休。但此刻,她顧不了那麽多了。
她緩緩轉過身,看向床榻上的雲舒,見她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蒼白的小臉上也泛起了一絲極淡的紅暈,心中稍稍安定。一場風波,總算消弭於無形,但裴婉寧明白,這靜塵院的安寧,恐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雲舒臉上,眼神堅定:雲舒,你一定要好起來。從今往後,我會保護你。
裴婉寧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肺腑深處的積鬱一同排出。後背,早已被一層細密的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單薄的衣衫上,帶來一陣微涼的寒意。她定了定神,指尖仍有些微顫——那是緊張,也是與死神賽跑後的餘悸。重新坐回雲舒床邊,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床上氣息奄奄的少女。
此時,藥罐裏的第一遍湯藥已經散發出濃鬱而苦澀的藥香,在這小小的偏院房間裏彌漫開來。裴婉寧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傾倒入粗瓷碗中,藥汁呈深褐色,濃稠得幾乎能掛住碗壁。她用小巧的銀勺,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待溫度適宜,才一點點地湊近雲舒幹裂起皮的嘴唇。
藥汁很苦,苦澀的味道刺激著雲舒的味蕾,她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喉間發出一聲微弱的抗拒嗚咽。裴婉寧的心也跟著揪緊,她放下勺子,騰出一隻手,用指腹輕輕撫平少女蹙起的眉頭,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雲舒,乖,喝了藥,病才能好。姐姐在這裏陪著你,不怕。”
那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雲舒混沌的意識似乎捕捉到了這熟悉的溫柔,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竟真的將那口苦澀的藥汁咽了下去。裴婉寧心中一喜,連忙乘勝追擊,一勺又一勺,耐心地喂著。每一勺,都承載著她的希望與祈盼。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碗藥,更是雲舒的生機。
喂完藥,裴婉寧額角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顧不上擦,又取來幹淨的麻布巾,在張媽剛端來的熱水中充分浸濕,擰到半幹,然後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擦拭著雲舒的額頭、頸部、腋下和腹股溝等大動脈處。她的動作輕柔而精準,每一個部位都照顧到了。這是她所掌握的現代醫學知識中的物理降溫法,在這個時代,或許聞所未聞,但此刻,卻是她能想到的、輔助退燒的最佳手段。
做完這一切,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一陣深深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洶湧襲來,瞬間淹沒了她。四肢百骸都叫囂著酸痛,眼皮沉重得幾乎要黏在一起。
“小姐,您歇會兒吧,看您累的,臉色都白了。這裏有老奴看著,您去躺會兒,不然您也該倒下了。”張媽看著裴婉寧蒼白如紙的臉色,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掩飾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聲音裏帶著幾分哀求。她從未見過自家這位一向怯懦寡言的二小姐,有如此鎮定果決、奮不顧身的一麵。
裴婉寧緩緩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雲舒依舊燒得通紅、沒有明顯好轉的小臉上,眼神堅定而執著,輕聲道:“還不行。”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得等她的體溫降下來一些,呼吸再平穩些,我才能稍稍放心。”
她知道,這隻是初步的急救措施,如同在洶湧的河流中勉強抓住了一塊浮木。要想徹底治好雲舒的病,後續的望聞問切、調整藥方、精心調養,缺一不可。而這一切,都需要錢,需要藥材,更需要一個能讓她安心施為、相對安全穩定的環境。在這深宅大院,步步荊棘,談何容易?想到此,裴婉寧心中又是一陣沉重。
夜色漸濃,如墨般潑灑開來,將整個尚書府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偏院裏更是靜悄悄的,隻有炭火爐裏偶爾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劈啪”爆裂聲,以及雲舒那逐漸、逐漸平穩下來的呼吸聲。那呼吸聲,從最初的急促微弱,到後來的綿長有力,每一次起伏,都牽動著裴婉寧的心弦。
裴婉寧守在雲舒床邊,一夜未眠。她不敢睡,也睡不著。桌上的油燈跳躍著昏黃的光暈,映照她清麗卻帶著倦容的臉龐。她不時地伸出手,探向雲舒的額頭,感受那溫度的變化;或是更換已經溫熱的濕布巾,確保降溫效果;又或是屏息凝神,仔細聽著她的呼吸,觀察她神色的細微變化。時間,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快亮時,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微光尚未穿透窗欞,裴婉寧再次探向雲舒的額頭,心中猛地一鬆——那滾燙的溫度,終於開始緩慢地下降,不再灼手。她又俯下身,將耳朵輕輕貼在雲舒的胸口,聽著那有力而沉穩的心跳,臉上的潮紅也褪去了不少,露出了原本蠟黃的底色,卻透著一絲生機。
裴婉寧懸了整整一夜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了一些,嘴角不由自主地牽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帶著如釋重負的疲憊。
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她用腦海中那些來自現代的醫學知識,結合這個時代的草藥,雙管齊下,真的從死神手裏搶回了雲舒的性命!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成就感,如同暖流般湧遍四肢百骸,驅散了部分疲憊。
這是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大唐時代,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初試牛刀”。手起刀落,雖無刀光劍影,卻也驚心動魄,最終,她勝了。
晨曦微露,第一縷金色的陽光如同頑皮的精靈,穿透窗縫,恰好溫柔地落在雲舒漸漸恢複血色的小臉上。那長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輕輕顫動了一下,又一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是昨日的混沌與痛苦,而是帶著一絲初醒的迷茫,以及……清明。
“小……小姐……”雲舒的聲音依舊虛弱沙啞,仿佛久未使用的風箱,但比起昨日那氣若遊絲的囈語,已經清晰了許多。她轉動眼珠,視線聚焦,落在了守在床邊,眼下帶著濃重青黑,神色卻充滿關切的裴婉寧臉上。那一瞬間,雲舒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您……您守了我一夜?”
裴婉寧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後初晴的陽光,驅散了她臉上的倦意,顯得格外溫暖動人。她伸手探了探雲舒的額頭,觸感溫潤,溫度已經基本恢複正常了。她心中大石落地,柔聲問道:“醒了就好。感覺怎麽樣?頭還疼嗎?身上還難受嗎?”
雲舒搖了搖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砸在粗糙的錦被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不難受了……頭也不暈了……謝謝小姐……謝謝您……謝謝您救了我……”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眼前人的無限感激。
她掙紮著想坐起來,似乎想行禮叩謝,卻被裴婉寧輕輕按住了:“剛退了燒,身子還虛著呢,快躺好,別亂動。”她的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雲舒順從地躺好,眼淚卻流得更凶了,仿佛要將積壓在心底的恐懼、委屈和感激,全都通過這淚水宣泄出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昨日病得多重,渾身滾燙,意識模糊,仿佛墜入了無邊的火海。她也知道府裏的醫官對她們這種身份卑微的丫鬟根本不會上心,不過是草草開個方子,能不能好,全看天意。若不是小姐……若不是小姐不知從哪裏學來的這些神奇醫術,親自守著她,喂她喝那苦得難以下咽的藥,用濕布一遍遍擦拭……她恐怕……已經去見閻王了。
“小姐,雲舒這條命是您救回來的!”雲舒哽咽著,眼神卻異常堅定,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從今往後,雲舒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定當粉身碎骨,報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裴婉寧心中一暖,像是有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驅散了這深宅的寒意。她伸手輕輕拭去雲舒臉頰上的淚水,動作輕柔,柔聲道:“傻丫頭,說這些做什麽。你是我的人,是我在這府裏唯一的親人一般,我自然不會讓你有事。”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期盼,“好好養病,等你好了,以後,我們還要一起在這尚書府裏,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嗯!”雲舒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頭深深地埋進枕頭裏,掩去眼中激動的淚水,隻發出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回應。
這一刻,她心中最後一絲對未來的惶恐和不安徹底消失了。在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尚書府,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依靠。小姐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淩的二小姐了,她變得強大、聰慧,而且,她是真心待自己好。
裴婉寧看著雲舒重新沉沉睡去,臉上帶著安心的笑容,呼吸均勻而綿長。她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感到一陣徹骨的疲憊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靠在床沿,閉上眼,小憩片刻。
她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醫好了雲舒,不僅讓她在這冷漠的尚書府中有了一個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更重要的是,這讓她看到了在這個時代立足的希望。她的醫術,是她前世今生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的醫術,將是她在這大唐盛世中,最鋒利的一把劍,助她披荊斬棘,開創前路;也是最堅實的一道盾,為她抵禦風雨,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人。
窗外,晨曦漸明,金色的陽光穿透薄霧,灑滿庭院,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屬於裴婉寧的傳奇,也才剛剛拉開序幕。她隱隱有種預感,這次救治雲舒,或許並不僅僅是救了一條人命那麽簡單。它可能會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這看似平靜無波的尚書府,乃至整個繁華的長安城,激起層層漣漪,甚至……驚濤駭浪。
而她,裴婉寧,帶著前世的記憶與醫術,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戰的準備。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隨即又恢複了平靜,但那份從容與堅定,卻已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