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遺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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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排水係統的鏽蝕鐵梯在鄭銳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每向下一步,汙濁的空氣就更濃重一分,混雜著黴菌、鐵鏽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氣息。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年輕的技術員小雨和負傷的警衛老張,三人的腳步聲在圓筒狀的隧道裏回蕩,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還有多遠?”老張喘著粗氣問,他的左肩纏著臨時繃帶,早已被血浸透。
    鄭銳沒有回答,隻是握緊了手中的脈衝槍。他的右耳後方,一道三厘米長的疤痕在黑暗中隱隱發癢,仿佛在提醒他什麽。這是三天前那場爆炸留下的紀念品,也是他們如今亡命天涯的開端。
    三天前,鄭銳還是城市安全局的特勤隊長,林晞是他的搭檔兼監管員。直到那場發生在第七區研究所的“意外”爆炸,官方報告稱林晞殉職,屍體未能找回。而鄭銳則被指控違反規程導致搭檔死亡,麵臨軍事法庭的審判。
    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爆炸發生前一刻,林晞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被掉落的鋼梁壓住。最後一刻,林晞的嘴唇蠕動,無聲地說出兩個字:“快跑。”
    就在押送車前往法庭的途中,一群蒙麵人發動襲擊,救出了鄭銳。隨後小雨和老張也加入了他的逃亡隊伍,聲稱掌握著能證明他清白的證據。
    “到了。”鄭銳在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停下,門上用紅色油漆塗著一個模糊的飛鳥圖案——這是“遺憶者”組織的標記。據小雨說,這個組織專門收容被城市記憶係統“遺漏”的人。
    門悄無聲息地滑開,昏黃燈光下,十幾個身影靜立其中。他們身披灰色鬥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如同從中世紀走來的修士。
    “歡迎,鄭銳隊長。”為首的人聲音低沉,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你們安全了。”
    安全?鄭銳環顧這個位於城市地下的秘密據點,牆壁上布滿各種顯示屏,跳動著城市各處的監控畫麵。這裏更像是一個作戰指揮中心,而非避難所。
    “你們是誰?為什麽幫助我們?”鄭銳沒有放下武器。
    “我們是遺憶者,”首領平靜地回答,“我們幫助所有被係統標記為異常的人。”
    小雨急切地插話:“鄭隊,他們手上有研究所爆炸那天的完整監控記錄!”
    首領微微點頭,示意一名成員調出數據。屏幕上開始播放鄭銳從未見過的畫麵:研究所爆炸前幾分鍾,林晞獨自在B7區域安置某種裝置,然後匆匆離開。
    “這不可能,”鄭銳搖頭,“那時林晞和我在一起。”
    “記憶是可以被篡改的,鄭銳隊長。”首領緩緩摘下兜帽,“特別是當有人故意要掩蓋真相時。”
    昏暗的燈光下,那張臉逐漸清晰。棱角分明的下頜,挺直的鼻梁,還有左眉上那道熟悉的疤痕。鄭銳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腳下的地麵正在崩塌。
    “林...晞?”
    站在他麵前的,正是那個據說已在爆炸中死去的搭檔。隻是眼前的林晞比記憶中消瘦許多,眼神中也多了些鄭銳讀不懂的東西。
    “我沒死,鄭銳。”林晞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逃出來了,因為某位主管故意放水。”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擊中鄭銳的胸口。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目光死死鎖定在林晞臉上,試圖找出任何偽造的痕跡。但那張臉,那聲音,甚至連站姿都與他記憶中的搭檔毫無二致。
    “證明。”鄭銳嘶聲道,“證明你是林晞。”
    林晞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那個鄭銳再熟悉不過的苦笑:“還記得你右耳後的那道疤是怎麽來的嗎?不是三天前的爆炸,而是七個月前,在城南的舊港區,你為了救我,被墜落的貨箱劃傷。”
    鄭銳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疤痕。這件事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當時林銳堅持不上報,認為這種失誤會影響他們的評級。
    “但這不可能...”鄭銳喃喃道,“我親眼看見你被壓在鋼梁下...”
    “你看見的是他們想讓你看見的。”林晞向前一步,燈光完全照亮了他的臉。然後,他微微側頭,露出了右耳後的部位。
    就在那裏,一道與鄭銳右耳後一模一樣的疤痕赫然在目。同樣的長度,同樣的形狀,甚至同樣的愈合方式。
    鄭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道疤痕,據他所知是獨一無二的,是他和林晞之間不為人知的秘密。而現在,它出現在了“死而複生”的搭檔身上。
    “這是什麽意思?”鄭銳的聲音幾乎嘶啞。
    林晞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示意其他成員帶小雨和老張去休息。當大廳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時,他才緩緩開口:
    “我們都被騙了,鄭銳。不隻是你和我,而是整個城市的人。”
    林晞走向主控台,調出一係列數據流:“記憶安全局從未告訴公眾真相——記憶上傳計劃不僅僅是備份意識,而是在係統地修改人們的記憶,消除那些不符合他們敘事的曆史片段。”
    “遺憶者,”林晞指向周圍的成員,“都是發現了記憶矛盾的人。我們記得的事情與官方記錄不符,於是被標記為‘異常’,被追蹤,被清除。”
    鄭銳搖頭:“這太荒謬了...”
    “是嗎?”林晞直視他的眼睛,“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被指控?為什麽小雨和老張寧願背叛安全局也要幫助你?因為我們都察覺到了異常,那些細小的、不起眼的記憶矛盾。”
    鄭銳的腦海中閃過一些片段。小時候記得去世的祖母喜歡紅茶,但全家人都說她隻喝綠茶;記得某條街道曾經有棵大樹,但現在的記錄顯示那裏從來都是空地...
    “研究所爆炸那天發生了什麽?”鄭銳終於問道。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林晞的聲音壓低,“關於我們城市真正的統治者。不是市長,不是議會,而是一個叫做‘記憶理事會’的組織。他們通過修改集體記憶來控製社會走向。”
    林晞調出另一段視頻:“那天,我發現了他們正在策劃一次大規模記憶覆蓋的證據,代號‘淨化行動’。按照計劃,下周他們將啟動全城範圍的記憶重置,消除所有關於自由意誌和獨立思考的概念。”
    視頻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在下達指令,聲音經過處理,但鄭銳還是覺得有些耳熟。
    “這是誰?”
    “這就是放我離開的那位主管,”林晞停頓了一下,“也是下令追殺我們的人。”
    鄭銳皺眉:“為什麽既要放你走,又要追殺你?”
    “因為他需要有人揭露真相,但又不能親自出麵。”林晞關閉了視頻,“理事會內部有分歧,一部分人認為記憶控製應該有限度。這位主管就是其中之一,但他無法公開反對,隻能通過這種方式。”
    “那你為什麽現在才現身?為什麽等到今天?”鄭銳質問。
    林晞的眼神複雜:“因為我需要確認你是否也察覺到了異常。如果你完全相信了官方的說法,那麽找你就是害你。但你現在在這裏,證明你已經懷疑了,不是嗎?”
    鄭銳沉默了片刻。是的,從他被指控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有些事情不對勁。太過完美的證據鏈,太過迅速的定罪程序,還有小雨和老張出現得太過巧合...
    “那道疤痕,”鄭銳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為什麽你會有和我一樣的疤痕?”
    林晞深吸一口氣:“因為那根本不是意外受傷,而是一次記憶植入實驗的標記。我們兩個都是實驗對象,鄭銳。從我們加入安全局的那天起,就被選中了。”
    鄭銳感到一陣惡寒。他腦海中關於那道傷疤的記憶開始扭曲、變化。原本清晰的舊港區場景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他無法理解的片段——白色的房間,閃爍的燈光,還有林晞痛苦的表情...
    “他們在我們的大腦中植入了相同的記憶痕跡,試圖創造同步的反應模式。”林晞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我們兩個人的大腦產生了出人意料的共鳴,形成了一種他們無法完全控製的連接。”
    “這就是為什麽我能感知到你還活著...”鄭銳喃喃道。自從林晞“死亡”後,他總能在夢中看到一些模糊的畫麵,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存在感。
    林晞點頭:“我們的意識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連的,鄭銳。這就是那位主管放我走的原因之一——他發現我們之間的這種連接可能正是打破記憶控製係統的關鍵。”
    鄭銳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槍,疲憊地靠在控製台上。太多信息在短時間內湧入,他的世界觀正在經曆一場徹底的重構。
    “那麽現在怎麽辦?”他問。
    林晞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現在我們反擊。‘淨化行動’將在72小時後啟動,我們必須在那之前向全城揭露真相。”
    “如何做到?”
    “通過喚醒更多人的真實記憶。”林晞調出一個名單,上麵密密麻麻地列著數百個名字和地址,“這些是潛在的遺憶者,他們的記憶已經顯示出不穩定跡象。我們需要找到他們,在他們被清除前喚醒他們。”
    鄭銳注視著屏幕,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安全局局長,馬庫斯·索恩。
    “他也...”
    “是的,”林晞點頭,“就連記憶安全局的高層中,也有開始懷疑的人。索恩上周突然‘病休’,實際上是被軟禁在家。”
    鄭銳終於明白了整個計劃的輪廓。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逃亡或反抗,而是一場爭奪記憶、爭奪真相的戰爭。
    “我們需要一個計劃。”鄭銳說,聲音中重新充滿了力量。
    林晞微笑:“我就知道你會加入。”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他們詳細討論了行動方案。遺憶者組織已經滲透到城市的各個關鍵部門,但力量仍然薄弱。他們的優勢在於,記憶理事會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開始懷疑,也不知道誰可能已經恢複了真實記憶。
    “最大的問題是,”林晞指出,“如何在不被檢測到的情況下喚醒足夠多的人。記憶安全局監控著所有的通訊渠道。”
    鄭銳思考片刻,突然靈光一閃:“如果記憶可以被植入和修改,那麽是否也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觸發’真實記憶的恢複?”
    林晞愣了一下:“理論上可行,但需要強烈的情緒衝擊或者熟悉的感官刺激...”
    “就像我看到你的疤痕時感受到的震撼。”鄭銳接口道。
    “沒錯。”林晞若有所思,“如果我們能找到每個人記憶中最鮮明、最私密的片段,或許可以創造一種連鎖反應...”
    就在這時,警報聲突然響起。一名遺憶者成員從監控台前抬起頭,臉色蒼白:“檢測到安全局的信號掃描,他們正在縮小搜索範圍。最多二十分鍾就會找到這裏。”
    緊張的氣氛瞬間彌漫整個空間。林晞立刻下令:“啟動應急協議,所有人按預定方案撤離。”
    遺憶者們迅速而有序地開始銷毀數據、收拾設備。鄭銳抓住林晞的手臂:“我們去哪?”
    “B計劃,”林晞簡短地回答,“我們去見那位主管。”
    “什麽?現在?”
    “別無選擇,”林晞將一件灰色鬥篷遞給鄭銳,“他同意在緊急情況下提供庇護。”
    鄭銳披上鬥篷,感到一陣荒謬。幾小時前,他還是安全局追捕的逃犯;現在,他即將與那個下令追捕自己的人會麵。
    “小雨和老張呢?”鄭銳問。
    “他們已經先一步撤離,會在匯合點等我們。”林晞檢查了一下武器,遞給鄭銳一把高頻振動刀,“以防萬一。”
    在離開前,鄭銳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臨時的避難所。牆上那個飛鳥標記在閃爍的警報燈下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
    “走吧,”林晞推開一扇隱蔽的小門,“是時候麵對我們的過去了,無論它是真實的,還是被植入的。”
    鄭銳摸了摸右耳後的疤痕,第一次感到它不再僅僅是一道傷疤,而是一把鑰匙——一把可能解開所有謎題的鑰匙。
    門外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向未知的黑暗。鄭銳深吸一口氣,跟上林晞的腳步。無論前方是什麽,他都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為自己而戰,而是為所有人保留真實記憶的權利而戰。
    就在他們消失在通道盡頭時,鄭銳似乎聽到林晞低聲說了一句話:
    “記住,鄭銳,即使一切都是假的,我們之間的搭檔情誼也是真實的。”
    這句話在他腦海中回蕩,與警報聲交織在一起,成為這個漫長夜晚中最清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