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城的議事堂總帶著股淡淡的鬆脂香，那是梁柱常年被陽光曬透後散出的味道。
    阿陽踩著門檻進去時，老周正佝僂著背，用一支炭筆在牆上的大地圖上描著什麽，指尖沾著細碎的炭灰，連花白的眉毛上都落了點。
    “阿陽，過來。”老周頭也沒抬，聲音像堂裏的木桌一樣，帶著歲月磨出的粗糙質感。
    阿陽應了聲，慢悠悠地晃到地圖前。
    這張地圖占了半麵牆，用厚麻布打底，上麵用不同顏色的顏料標注著山川、河流、營地和防線，邊緣被磨得有些發毛，邊角處還粘著幾塊補過的布條——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他的目光先被地圖中央那片用明黃色標出的區域吸引，那裏寫著“安和城”三個大字，旁邊畫著幾簇小小的向日葵，是他去年跟著老周學描圖時添上去的。
    “你以後要跟著小林管向陽坡的向日葵田，這片地的邊界、水源，還有周圍的險地，都得記牢。”
    老周放下炭筆，從桌上拿起一塊幹淨的麻布，擦了擦手上的炭灰，然後伸出枯瘦的手指，點在地圖上安和城外圍那圈深灰色的線條上，“看這裏，這是咱們的主防線，用夯土和青石砌的，十年前重修過，比以前結實三倍。”
    阿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見過那道防線，足有兩人多高，牆頂鋪著防滑的碎石，每隔幾步就有一個了望塔，士兵們每天都會在上麵巡邏。
    這麽結實的防線，別說異獸了，就算是山洪衝過來，估計也衝不開。
    老周沒察覺到他的敷衍，手指慢慢移向防線外，點在一片用深綠色勾勒的區域：“這是黑風嶺，以前是異獸最常出沒的地方。
    你看這幾道岔路，都是它們當年踩出來的獸徑，最深的那條，一直通到嶺後的黑水河，十年前，就是一群黑毛獸從這條徑上衝下來，撞開了防線的西缺口。”
    “西缺口？”阿陽終於來了點興趣，湊得近了些，“我怎麽沒見過？”
    “早補上了。”老周的聲音沉了沉，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當年缺口被撞開時，城外圍的向日葵田被踩得稀爛，負責護田的三個士兵沒來得及撤退，都被傷著了。
    後來咱們用了半個月，才把缺口堵上，又在嶺邊種了一圈荊棘叢，想著能擋一擋。”
    阿陽眨了眨眼，心裏卻沒什麽波瀾。他想象不出黑毛獸衝過來的樣子，老周說的“踩爛田地”“傷了士兵”，聽著就像學堂裏先生講的古早故事，遙遠得很。
    “可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呀。”
    他忍不住開口，語氣裏帶著點不以為然，“我長這麽大，連黑風嶺的影子都沒靠近過，就聽老人們說過幾句。再說，現在的荊棘叢肯定長得比以前密多了，防線也更結實，異獸就算還在，也過不來吧？”
    老周的手指頓了頓，轉頭看向他，眉頭皺了起來：“你這孩子，怎麽就不明白？危險不是說過了十年，就消失了。黑風嶺的樹一年比一年密，誰知道裏麵藏著多少異獸？它們隻是沒動靜，不代表不會有動靜。”
    他又指向地圖下方一片淺褐色的區域，那裏畫著幾條斷斷續續的線條，標注著“枯水河”，“還有這裏，枯水河看著水淺，底下全是淤泥，當年有個少年不信邪，偷偷跑過去玩，陷在淤泥裏差點沒上來，還是巡邏的士兵把他救回來的。”
    “啊？”阿陽的目光落在枯水河的標記上，好奇蓋過了不以為然，“那河真的是枯的？裏麵有沒有魚啊？”
    老周被他問得一噎，歎了口氣，聲音裏添了幾分無奈：“我跟你說危險，你倒關心有沒有魚。那河春夏雨水多的時候會漲水，秋冬就幹得隻剩河床，淤泥底下全是尖銳的石頭和爛樹根，踩進去就容易陷住。
    你記住，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靠近黑風嶺和枯水河，這兩處是咱們安和城最該提防的地方。”
    他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張折疊的小地圖，遞給阿陽：“這張是縮小版的，你拿著，每天看看，把這些險地的位置記在腦子裏。以後你管著向日葵田，要是看到有陌生人或者小獸往黑風嶺方向去，得趕緊回來報信，知道嗎？”
    阿陽接過小地圖，隨意地折了折，塞進口袋裏，嘴上應付著：“知道啦老周叔。”
    心裏卻想著，哪有那麽多陌生人？
    小獸最多就是偷點向日葵籽，有什麽好報信的。
    他看著老周又拿起炭筆，小心翼翼地在地圖上補畫著什麽，覺得老周真是太小心了，小心得有點多餘。
    這十年，安和城的日子過得太安穩了，安穩得像向陽坡上曬了整日的暖土，連風都帶著向日葵的甜香，慢悠悠地繞著城牆打圈。
    晨霧裏總飄著夥房的炊煙，混著新榨的葵花油香氣，把少年們從被窩裏喚醒；
    白日裏，向陽坡的花盤齊刷刷朝著太陽，地裏的野草有人勤勤懇懇除，棱鏡草在防線邊安靜立著，難得亮起一次微光；
    傍晚的城牆下，士兵們的訓練聲漸漸輕了，換成老人們搖著蒲扇講故事，孩子們追著螢火蟲跑，笑聲能飄到河對岸的蘆葦叢裏。
    防線的青石縫裏都長出了青苔，了望塔上的鈴鐺落了灰，連當年用來防異獸的陷阱，都被泥土埋了大半——畢竟十年裏，除了偶爾竄進田的兔子，再沒見過半點危險的影子。
    日子就這麽循著日出日落過著，暖融融的，讓人忘了城外的黑風嶺，忘了枯水河底的淤泥，更忘了十年前那些關於廝殺與逃亡的記憶。
    異獸？危險？那些東西早就被結實的防線和歲月，一起擋在城外了吧。
    阿陽揣著那張沒被放在心上的小地圖，轉身走出了議事堂。
    門外的陽光正好，向日葵田在不遠處鋪展開，金黃的花盤朝著太陽，看著一派祥和。
    他摸了摸口袋裏的地圖，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等下次有空，找個機會溜去枯水河看看，說不定能在河邊撿點好看的石頭呢。
    至於老周說的危險，他早把那幾句話，連同地圖上的標記，一起拋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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