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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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三年,可花沐顏總覺得耳邊還響著那夜的雨聲,混著族人的慘叫與刀鋒劃破皮肉的脆響。
    如今她是靖安城街巷裏一個不起眼的青衫醫者,名叫顏沐。
    晨起的露水還凝在藥攤的竹筐上,泛著細碎的光。
    顏沐將最後一把曬幹的甘草碼整齊,指尖觸到竹筐邊緣的毛刺,微微發癢。身上的青衫是最普通的料子,洗得有些發白,束發的木簪也是街邊小攤淘來的,簡單打磨過,卻足夠將我及腰的長發牢牢束起。
    銅鏡裏的少年眉目清俊,眉峰微揚時帶著幾分英氣,眼角的淚痣被我用淺褐色的藥粉輕輕遮蓋,隻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那是母親說過,最像她的地方。
    “顏大夫,麻煩你給看看,我這老婆子的腿,疼得實在走不動路了。”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坐在我對麵的木凳上。她的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布滿淤青,還有幾處潰爛的傷口,散發著淡淡的腐臭味。
    顏沐伸手搭在她的脈搏上,指尖傳來的脈象沉澀無力。
    “阿婆,你這是積年的風濕,加上傷口感染了。”
    她語氣溫和,另一隻手拿起旁邊的草藥,“我給你配三劑藥,回去用瓦罐水煎服,早晚各一次,記得忌辛辣、忌生冷。”
    “那傷口呢?”老婦人聲音沙啞,滿是擔憂。
    顏沐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倒出一點淺綠色的藥膏,用幹淨的竹片塗在她的傷口上。
    藥膏觸膚微涼,老婦人舒服地喟歎了一聲。“這是我自製的清毒膏,每天塗兩次,三天後傷口就會結痂。”
    她將瓷瓶遞給她,“藥錢就免了,您老人家生活不易。”
    老婦人連忙擺手:“那怎麽行?顏大夫你天天在這裏風吹日曬的,哪能白要你的藥。”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幾枚皺巴巴的銅板。
    顏沐笑著將她的手推回去:“阿婆,就當是我積德行善了。您要是過意不去,以後多幫我宣傳宣傳,讓鄰裏街坊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我這兒看看。”
    她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走時還不停地回頭道謝。顏沐望著她的背影,指尖輕輕摩挲著藥箱邊緣。
    這藥箱是當年救她的神秘人留下的,裏麵除了一些珍貴的草藥和醫書,還有一本記錄著武功心法的小冊子。
    三年來,她一邊鑽研醫術,一邊勤練武功,白天行醫濟世,夜晚則化身修羅,專挑那些作惡多端、官府不敢管的敗類下手。
    太陽漸漸升高,街巷裏熱鬧起來。賣包子的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小販的討價還價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煙火氣。
    顏沐正低頭整理藥草,忽然聽見街角傳來一陣急促的呼救聲,帶著女子的哭腔,格外刺耳。
    “放開我!救命啊!”
    她抬眼望去,隻見幾個穿著錦緞衣裳的富家子弟正圍著一個穿藍布衣裙的姑娘,為首的是個圓臉胖子,腰間掛著玉佩,臉上帶著油膩的笑容,伸手就要去摸姑娘的臉頰。
    那姑娘嚇得渾身發抖,雙手緊緊護著胸口,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小美人,別掙紮了,跟爺回去,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圓臉胖子語氣輕佻,眼神猥瑣,旁邊的幾個跟班也跟著起哄。
    周圍圍了不少人,卻沒人敢上前阻攔。顏沐認得那圓臉胖子,是戶部侍郎的兒子王虎,平日裏在靖安城橫行霸道,調戲民女、欺壓百姓是常事,官府礙於他父親的麵子,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姑娘的哭聲越來越大,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節泛白。
    三年前的畫麵在腦海中閃過,挽月倒在血泊中的樣子,族人無助的哭喊,那些施暴者得意的笑容……恨意像藤蔓一樣纏繞住顏沐的心髒,勒得她喘不過氣。
    顏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緩緩站起身。青衫在陽光下飄動,她邁步走向街角,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不太好吧?”
    王虎轉過頭,上下打量了顏沐一番,見她隻是個穿著普通青衫的少年,頓時露出不屑的神色:“哪裏來的野小子,也敢管你王爺爺的閑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
    顏沐走到姑娘身邊,將她護在身後,“這位姑娘不願意跟你走,你還是放了她吧。”
    “放了她?”
    王虎嗤笑一聲,拍了拍巴掌,幾個跟班立刻圍了上來,“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爹是戶部侍郎!識相的趕緊滾,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顏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驟然變冷:“戶部侍郎又如何?難道就可以仗勢欺人,無法無天嗎?”
    “無法無天又怎樣?”
    王虎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我,“今天我不僅要帶這小美人走,還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多管閑事的野小子!”
    他的手還沒碰到顏沐,就被她反手扣住了手腕。她微微用力,王虎立刻疼得嗷嗷直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啊!疼疼疼!你放開我!”
    “放了她。”
    她語氣冰冷,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
    王虎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連忙朝跟班喊道:“快!快放開這位姑娘!”
    跟班們愣了一下,連忙鬆開了抓住姑娘的手。姑娘趁機跑到顏沐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衣袖,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滾。”她鬆開王虎的手腕,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王虎揉著發疼的手腕,惡狠狠地瞪著顏沐:“小子,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撂下一句狠話,帶著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姑娘對著顏沐福了一禮,聲音還帶著哭腔。
    “姑娘不必客氣,舉手之勞。”
    她從藥箱裏取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遞給她,“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免得再遇到危險。”
    姑娘感激地點點頭,報了個地址。顏沐收拾好藥攤,陪著她往巷子裏走。路上她告訴我,她叫阿春,是城外農戶家的女兒,今天進城來買布料,沒想到遇到了王虎。
    送阿春到家門口,她的父母早已在門口焦急地等候,見女兒平安歸來,連忙上前道謝。顏沐婉拒了他們的挽留,轉身往回走。
    夕陽西下,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街巷裏的行人漸漸稀少,空氣中彌漫著晚飯的香氣。
    可她知道,這平靜的煙火氣下,藏著多少黑暗與罪惡。
    那些像王虎一樣的敗類,依舊在欺壓百姓,那些像蘇子慕一樣的奸人,依舊在朝堂之上興風作浪。
    夜幕悄然降臨,一輪殘月掛在天邊,灑下清冷的月光。
    顏沐換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衣料柔軟貼身,行動起來毫無阻礙。她的臉上蒙著一塊黑布,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冷冽如冰。
    腰間別著一把短刃,刀刃狹長,寒光閃爍,是三年來她用得最順手的武器。
    按照之前打聽來的消息,王虎今晚要去城外的破廟和一群狐朋狗友聚賭。
    顏沐悄無聲息地穿梭在街巷中,身形如鬼魅般靈活,避開巡邏的官兵,朝著城外的破廟而去。
    破廟早已荒廢,屋頂漏著洞,月光從破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廟內傳來骰子碰撞的聲音和粗俗的笑罵聲,還有女子的哭泣聲——看來王虎不僅聚賭,還擄來了其他女子。
    顏沐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潛入破廟。廟內光線昏暗,幾個黑影圍坐在一張破桌子旁,王虎坐在正中間,手裏摟著一個年輕女子,臉上滿是醉意。
    旁邊的幾個跟班一邊擲骰子,一邊肆意地笑著,那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卻被王虎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王哥,今天那個多管閑事的小子,要不要找機會收拾他一頓?”一個跟班問道。
    王虎喝了一口酒,滿不在乎地說:“一個毛頭小子罷了,不值得我費心。等過幾天,我讓我爹隨便找個罪名,把他抓起來,讓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還是王哥厲害!”
    聽著他們的對話,顏沐眼底的寒意更甚。她緩緩抽出短刃,刀鋒劃破空氣,發出輕微的聲響。
    “誰?”王虎警惕地轉過頭。
    她從陰影中走出來,黑色的夜行衣與夜色融為一體,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明亮。
    “我來取你狗命。”
    王虎等人看清我的身影,頓時愣住了。“是你?你居然敢追到這裏來?”
    他站起身,色厲內荏地喊道,“兄弟們,給我上!把這小子廢了!”
    幾個跟班立刻抄起旁邊的木棍,朝著她衝過來。
    顏沐身形一閃,避開第一個跟班的木棍,同時短刃出鞘,寒光一閃,劃破了他的手腕。那跟班慘叫一聲,手裏的木棍掉在地上,鮮血噴湧而出。
    剩下的幾個跟班見狀,頓時嚇得不敢上前。王虎也慌了神,後退幾步,色厲內荏地說:“你……你別過來!我爹是戶部侍郎,你殺了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戶部侍郎?”
    她冷笑一聲,一步步逼近他,“三年前,花家滿門被滅,你爹作為戶部侍郎,貪汙軍餉,為虎作倀,這筆賬,我還沒跟他算呢!”
    王虎臉色大變:“你……你是花家餘孽?”
    “正是。”
    話音未落,身形已如閃電般衝到他麵前。王虎嚇得魂飛魄散,想要後退,卻被顏沐一把揪住衣領,短刃抵住了他的咽喉。刀鋒的寒氣讓他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
    “你……你別殺我!我可以給你錢,很多很多錢!”王虎聲音顫抖,語無倫次。
    “我要的不是錢。”
    我眼神冰冷,看著他恐懼的樣子,心中沒有絲毫憐憫,“是你的命。”
    “作惡多端,該償了。”
    話音落下,顏沐手腕一用力,短刃劃破了他的咽喉。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她的黑衣上,溫熱的觸感順著衣料蔓延開來。
    王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恐懼和不甘,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旁邊的跟班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要跑。她身形一動,短刃接連出鞘,幾個呼吸間,所有跟班都倒在了血泊中。
    被擄來的女子嚇得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顏沐走到她麵前,聲音緩和了一些:“別怕,他們都死了,你可以回家了。”
    女子抬起頭,眼中滿是感激,卻不敢說話,隻是對著她磕了幾個頭,然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破廟。
    顏沐走到王虎的屍體旁,從懷中取出一朵用紅綢剪成的海棠花——這是她三年來的標誌,凡是被修羅懲處的惡人,身邊都會留下一朵染血的海棠花。
    她將海棠花放在他的胸口,鮮血染紅了紅綢,像一朵在黑暗中綻放的血色海棠。
    做完這一切,顏沐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廟外的大樹下,有一道黑影。
    她猛地轉頭,隻見月光下,一個身穿玄色夜行衣的人站在那裏,臉上戴著半張銀麵具,麵具邊緣刻著精致的雲紋,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和一雙冷冽的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深邃得像寒潭,正靜靜地注視著顏沐。
    月光反射在銀麵具上,泛著冷冽的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他嗎?三年前救我的那個神秘人?
    顏沐握緊手中的短刃,警惕地看著他。他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落在她的身上。
    他們就這樣對峙了片刻,他忽然轉身,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中,隻留下一道殘影。
    顏沐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疑惑。他是誰?為什麽一直跟著我?三年前救我,是不是有什麽目的?
    一連串的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卻得不到答案。
    顏沐搖了搖頭,不再多想——不管他是誰,隻要不阻礙我複仇,就暫時不用理會。
    她轉身走出破廟,剛要融入夜色,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官兵的呼喊聲。
    “包圍破廟!不要讓凶手跑了!”
    顏沐心中一凜,連忙躲到一棵大樹後麵。
    馬蹄聲停在破廟門口,一隊官兵從馬上下來,手持火把和長刀,將破廟團團圍住。
    為首的是一個身穿銀色鎧甲的男子,身姿挺拔如鬆,腰間佩著一把長劍,劍鞘上鑲嵌著寶石,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他緩緩轉過身,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線分明,正是三年前那個溫潤如玉、總愛叫她“沐顏妹妹”的青梅竹馬——鎮北王李雲霄。
    三年不見,他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多了幾分軍人的剛毅和威嚴。
    他的目光如炬,掃過破廟周圍,最後落在了顏沐藏身的大樹方向。
    顏沐的心髒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將身體藏得更嚴實。他是不是發現我了?
    李雲霄的目光在大樹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微蹙,似乎有些疑惑。他揮了揮手,對身後的官兵說:“進去搜查!”
    官兵們立刻衝進破廟,很快就傳出了驚呼聲:“將軍!裏麵死了好幾個人!還有一朵染血的海棠花!”
    “修羅海棠?”
    李雲霄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他邁步走進破廟,目光落在王虎屍體上的海棠花上,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顏沐屏住呼吸,趁著官兵們搜查破廟的空隙,悄無聲息地往後退,漸漸融入夜色中。
    身後傳來李雲霄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是你嗎?”
    她腳步一頓,心中五味雜陳。雲霄哥哥,你終究還是回來了。可我們之間,早已隔著血海深仇,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顏沐沒有回頭,加快腳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隻留下那座破廟,和那個站在火光中、目光複雜的鎮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