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家憂盼逸兒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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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集望著小廝消失的方向,掌心殘留著方才觸碰雲逸發頂的柔軟。低頭時,正撞見兒子仰著紅撲撲的小臉,睫毛上還沾著方才奔跑時的汗珠,像綴著星星的夜幕。他忍不住屈指輕刮那粉嘟嘟的臉頰,換來孩童咯咯的笑聲。抱著兒子轉身時,雲紋錦袍掠過雕花木欄,驚起廊下懸掛的鸚鵡,撲棱棱的振翅聲與簷角銅鈴的叮咚聲交織成曲。
    穿過垂花門,暖金色的光斑順著雲集的衣擺流淌,在父子二人身上跳躍,恍若撒了一地的碎金。雕花軟榻上的雲豹皮褥子泛著油亮的光澤,將雲逸放下時,小家夥立刻蜷成蝦米狀,伸手去夠幾案上的白玉鎮紙。
    恰在此時,環佩叮當聲由遠及近。雲逸的母親身著月白襦裙,外披茜色薄紗,步搖上的珍珠隨著蓮步輕顫,每走一步,便有細碎的清音灑落。她抬手替丈夫拂去肩頭本不存在的塵埃,指尖殘留著淡淡的茉莉香:雲郎,目光溫柔地落在兒子玩鬧的側臉上,逸兒眼瞅著就快六歲了,時光飛逝,好似白駒過隙。去年這會兒還在蹣跚學步,如今都能滿院子跑了。
    雲集的手掌覆上太師椅冰涼的檀木扶手,指腹摩挲著雕刻的饕餮紋,陷入片刻沉默。廳外秋風掠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似在應和他沉重的歎息:可不是麽?咱們就這麽一根獨苗,他望向窗外被秋風搖曳的竹影,那裏的天空藍得澄澈,卻被四角飛簷框成小小的一方,得把他雕琢成璞玉才行。總不能讓他一輩子困在這巴掌大的行山鎮,像井底之蛙般,見不得外頭的廣闊天地。
    他的聲音裏裹著幾分不甘,仿佛被巨石壓住的溪流,在暗湧中尋找出口:雖說咱們家在縣城也有鋪子,可比起那些真正的豪門,不過是螢火比皓月罷了。你看那郡城的世家,藏書樓裏堆滿泛黃的秘籍,子弟們修習的皆是黃級上品功法,哪像咱們......話未說完,他的視線又落回雲逸身上,見兒子正將鎮紙舉過頭頂,模仿俠客舞劍的模樣,眼底的陰霾頓時化作春水。
    暮色如潑灑的丹砂,將雲家大宅的飛簷染成血色。雲母倚著朱紅廊柱,望著天際被夕陽炙烤得蜷縮的雲彩,絲綢裙裾垂落在冰涼的青石磚上,宛如一泓凝固的秋水。她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歎息輕輕顫動,碎玉般的清音裏裹著酸澀:縣城那家綢緞莊,多虧二哥一家悉心打理。他們舉家遷去縣城,日子過得風生水起,街坊四鄰哪個不眼熱?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驚得她下意識望去,恍惚間似看見二哥家的馬車碾過青石板,揚起的塵土裏都泛著銅錢的光澤。
    雲集踏著滿地碎金般的夕陽走來,玄色錦袍上的雲紋暗繡在餘暉中若隱若現。他長臂環住妻子單薄的肩頭,指尖觸到她因久立而發涼的肌膚:羨慕又有何用?咱們在鎮上也不差。三家鋪子守著進山的要道,幾十畝良田年年稻浪翻金,雖不算大富大貴,倒也能讓全鎮百姓吃上飽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庭院中嬉戲的孩童,再說了,錢、唐、月、石幾家不也和咱們半斤八兩?
    提到唐家二字時,他的語氣陡然凝重,仿佛吐出了一塊壓在心底的鉛石:倒是唐家,畢竟有人在官府當差,兩百多畝良田連成一片,人丁興旺得像蜂巢裏的蜂群。他們那狩獵隊,往年進山都是滿載而歸,虎皮狼骨堆得比人還高......話音被突然掠過的山風撕成碎片,卷著枯葉撞在廊柱上。
    可不是麽!雲母攥緊裙擺,綢緞在掌心揉出深深的褶皺,這幾年恒峪山像是被施了咒語,野獸都學了縮地術似的。唐家的捕獵隊每次回來,馬車上空蕩蕩的能聽見回音,連張完整的狐狸皮都尋不著。她踮腳望向西方,那裏的山脈在暮色中化作濃墨勾勒的巨獸剪影,終年不散的雲霧如同巨獸呼出的寒氣,將山中的秘密層層包裹。
    雲集輕輕拍了拍妻子發涼的手背,腕間的狼首玉墜與廊柱上的銅鈴同時輕響。他望著在軟榻上玩耍的雲逸,孩子正將撥浪鼓舉過頭頂,笑聲清脆得像新鑄的銀鈴:不過也別太愁,幸好咱們和蒼梧商號有合作。隻要這條商路不斷,山貨能換銀錢,日子總能過下去。他眼底泛起微光,等逸兒長大了,說不定能帶著雲家走出這山鎮,讓咱們的綢緞鋪開到郡城,開到王都去!
    晚風適時穿堂而過,簷下的銅鈴叮咚連成一串,仿佛在應和著這番期許。遠處傳來小販冰糖葫蘆的叫賣聲,混著廚房飄來的桂花香與肉香,將這充滿煙火氣的庭院,釀成了一壇醉人的陳酒。雲逸突然舉著撥浪鼓跑來,夕陽為他的輪廓鍍上金邊,恰似握住了整個家族的未來。
    暮色漫進雲家書房時,雲母正對著青銅鏡整理鬢發,指尖捏著的湘妃絹帕輕輕絞出褶皺。窗外細雨如訴,敲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響,恰似她心頭揮之不去的愁緒。見丈夫眉心緊蹙,將案頭與蒼梧商號往來的書信翻了又翻,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散燭火:蒼梧居士就像終年覆雪的冰峰上綻放的雪蓮,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這些年咱們送去的邀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半點漣漪都不曾激起。
    雲集摩挲著青玉扳指的紋路,那枚祖傳的古玉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映得他眼底的思緒愈發深沉。這也是人之常情。他起身推開雕花窗欞,潮濕的山風卷著墨香湧進屋內,吹動牆上懸掛的《山河圖》,先天之境,好比登天攬月,雲溪郡方圓千裏,能踏破那道門檻的,不過寥寥數人。他望著遠處山巒間若隱若現的星光,聲音低沉如古寺晨鍾,蒼梧居士在雲端俯瞰眾生,咱們這些在凡塵奔波的人,於他而言或許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
    雲母起身走到丈夫身旁,望著雨幕中影影綽綽的竹林。竹枝在風中相互摩挲,發出細碎的嗚咽,恰似江湖中暗流湧動的紛爭。你看錢、唐幾家,再加上淩峰寨,這些年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則都在暗中較勁。雲集的指尖無意識地叩擊窗框,發出沉悶的聲響,就像走鋼絲的藝人,腳下是萬丈深淵,手中的平衡木稍有晃動——話音未落,一陣狂風驟起,簷角銅鈴發出刺耳的急響,仿佛在印證這脆弱的平衡。
    可不是麽?雲母望著書房牆上懸掛的家族族譜,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雲家幾代人在這山鎮紮根的印記,去年唐家那位長老突破後天巔峰時,整個行山鎮都繃緊了弦。若不是各方勢力相互製衡,隻怕早成了虎狼相爭的修羅場。她想起白日裏聽聞的傳聞,淩峰寨最近頻繁在邊界活動,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雲集卻仍望著西方蒼梧居士隱居的方向,那裏的山脈在夜色中如同巨獸的剪影。蒼梧居士獨居深山,一心求道,倒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雲母輕聲歎道,咱們還是莫要輕易打破這份寧靜。有些緣分強求不得,就像山間的雲霧,抓得越緊,散得越快。她伸手將窗欞緩緩合上,隔絕了最後一絲寒意,也將江湖的波譎雲詭暫時擋在門外。燭火在窗紙上投下兩人相依的剪影,宛如這亂世中一處溫暖的孤島。
    雲集懷中的雲逸活像被塞進麻袋的小泥鰍,扭來扭去的模樣讓父親的錦袍都皺成了鹹菜幹。小家夥早把父母談論的先天高手勢力平衡拋到九霄雲外,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撲棱棱飛過的麻雀,肉乎乎的小手還在空中胡亂抓著,嘴裏嘟囔著:我要去追小鳥,比聽你們說話有意思多啦!
    終於逮到機會,雲逸像顆被彈弓射出去的山楂果,嗖地從父親膝頭滑下來。他的小短腿搗騰得飛快,繡著金線雲紋的虎頭鞋在青磚地上敲出噠噠的脆響,活像架失控的小鼓。雲母見狀,繡花帕子都差點驚掉,扯著嗓子喊道:慢些跑,當心摔成泥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