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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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佑丞的傷情,在幾天之內傳遍了整個大院。
顱腦損傷,昏迷,醫生說情況極其危險,即便活下來,也大概率是植物人。
雖然還沒查出是誰動的手,但薑家不是吃素的,所以陸崢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一切。
出發那天,天色陰沉。
八月的北京仍舊是悶熱的,空氣裏裹著未散盡的暑氣,壓得人心口發悶。
他們約在機場附近的一條僻靜小路。
路燈昏黃,照出三個人的影子。邵沅穿著一件灰色的衛衣,兜帽扣著,肩上斜挎著一個舊雙肩包,背影比往常削瘦。
他看到他們來的時候,衝陸崢挑了挑下巴,眼神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行李就這麽點?”顧朝暄盯著他的背包,嗓子幹得厲害。
“夠了。”邵沅聳聳肩,笑裏帶著點漫不經心,“國外那邊吃穿都不一樣,帶多了也是累贅。”
陸崢站在一旁,沒說話,隻把手裏的文件袋遞過去。那裏麵有機票、證件、還有一張銀行卡。
“到了那邊,先去卡薩布蘭卡轉機,再到巴黎,有人會接你。”
邵沅接過文件袋,“謝了。”
顧朝暄目光緊緊盯著邵沅。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喉嚨卻似被什麽堵住,發不出聲。
她這幾天想了無數種見麵的場景,甚至提前寫過要說的話,可此刻卻全都散了。
“以後呢?”她終究還是問出來,聲音有些發顫。
邵沅低頭,指尖摩挲著那張機票,笑得吊兒郎當,但明顯有點僵:“以後……等能回來的時候,再回來唄。”
“可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她聲音越來越急,“萬一……萬一他們一直不放過你呢?”
“那就一輩子不回來唄。”邵沅挑眉,努力笑得灑脫,“國外的妞兒也不少,我去開辟第二春。”
這話本該玩笑,可沒人笑得出來。
顧朝暄鼻尖一酸。
邵沅忽然伸開雙臂,把他們兩個一把摟過來。
少年的力道,熱烈而決絕。
“從初二到現在,我們仨就這麽一路過來。”他低聲道,語氣裏卻透出明顯的哽咽,“要真有以後,在北京或者在巴黎再見。”
顧朝暄僵住,指尖抓著他衛衣的布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陸崢輕輕拍了拍邵沅的背:“到了那邊,好好活著。”
“嗯。”邵沅悶聲應了一句,“你們也要照顧好自己。老陸,看好顧朝朝啊,我不在,沒人陪她打架,不能保護她了,你讓她別那麽任性。”
陸崢應下:“放心。後會有期。”
邵沅鬆開手,後退一步:“行了,你們別送了。爺們走自己的路。”
說罷,他背起包,步伐很快,卻一點頭也不回。
顧朝暄怔怔看著,眼睛酸得幾乎睜不開。
那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直到徹底消失在人群裏。
夜風裹著汽油味和暑氣吹來,吹得她心口空落落的。
陸崢站在她身邊,沒有說話,隻在手心裏塞了一張紙條。
那是一串號碼,邵沅留下的最後聯係方式。
顧朝暄低頭,指尖輕輕攥緊。
……
邵沅走的第三天,大院的空氣陡然緊繃起來。
薑家動用的力量很快蔓延開,暗地裏查問、正麵施壓,風聲在走廊裏低低流傳。
顧朝暄原本以為,憑著陸崢安排的周密,事情能暫時壓住。但很快,她的名字還是被牽了出來。
那一晚,院子裏,顧首長的身影站在堂屋的昏黃燈下。
她才剛進門,來不及開口,就聽見“啪”的一聲。清脆又沉重,落在她臉上。
那是她十七年來第一次被父親動手。
顧朝暄半邊臉火辣辣的疼。
父親的眼神沉冷,帶著久經軍旅的鐵血威嚴:“顧朝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靠鑽營的商戶子弟混在一起。薑家那小子的事,你是不是有給我摻和進去?”
顧朝暄下頜繃緊,眼神倔烈,幾乎是吼出來的:“是!薑佑丞他活該!他就是死強奸犯!您知不知道他把一個女孩子的一生都毀了,他——”
話音未落,顧首長猛地一聲斷喝:“住口!”
“薑家如何,那是他們的事。不該你管的事情,你以後一律不準給我去湊熱鬧。”
“可他害了人啊!”她的聲音終於顫出來,“那女孩才十八歲!您要我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嗎?!”
空氣瞬間凝固。
顧首長的眼神更冷。
他緩緩走近兩步,身形高大,帶著軍旅磨煉出的肅殺氣息。
“這是你能插手的事?!”他字字冷厲,“世道不是憑你一腔熱血就能伸張正義!你要是有本事,把書讀到頂點,手裏握筆握權,再來談替人出頭!可你現在——不過是個十七歲的丫頭!你憑什麽?”
“憑什麽?!”顧朝暄胸口劇烈起伏,幾乎是笑出來的,“就憑我是人!就憑我看不下去!”
啪!
一個耳光又重重落下,比剛才更狠。
顧朝暄的腦袋一歪,耳邊嗡嗡直響。
她頑固地盯著父親,眼裏燃著淚光,像一簇死活不肯熄滅的火。
堂屋裏的空氣冷到極點,靜得隻能聽見掛鍾的指針一下一下掐著時間。
顧首長的呼吸沉重:“顧朝暄,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從今天起,這件事,在你嘴裏徹底消失!你想搭上你的人生去替別人出氣,我不會答應!”
他頓了頓,像在強行壓住胸口的怒氣,緩緩開口:“你的錄取通知書這幾天就會送到,你該想的,是怎麽好好讀書,把未來走好。別讓我再被人試探,懂嗎?!”
……
又一星期過去了。
顧朝暄大部分時間窩在家裏。
她媽早就飛去上海,理由是有場重要的宴會要出席,走得幹幹脆脆;顧首長回部隊了,走前一句話都沒留下。
家裏大,空得慌,晚上就她一個人,連開關燈都嫌麻煩,有時候幹脆摸黑在客廳裏坐一會兒。
錄取通知書是這幾天送到的。
紅封皮,燙金的校徽,傳達室的大爺還特意把它擦了擦才遞給她,說:“小顧,恭喜啊。”
她說了一句謝謝,提著就走。
回家也沒急著拆,隨手丟在書桌角落,壓在一堆習題冊下麵。
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拖過去。
她早上照舊六點起床跑操場,跑兩圈出一身汗,再回家洗個澡。
下午大多數時候是窩在書房裏刷題,明知道暑假應該輕鬆,可她心裏亂得很,不敢停下來。
晚上實在看不進去,就翻翻小說,或者幹脆放空盯著天花板。
……
顧朝暄生日這天,天還沒大亮,就被廚房裏的動靜吵醒。
她披著外套下樓,聞到一股清淡的湯香。
奶奶正係著圍裙在灶台前忙活,爐火燒得正旺。鍋裏翻滾著熱氣,一碗長壽麵快要出鍋。
“朝朝,下來啦?”奶奶回頭,眼裏滿是笑意,“再等一會兒就好,今天你生日,奶奶給你煮麵。”
顧朝暄愣了一下,鼻尖酸得厲害。
她的生日也就家裏的老人記得。
她走過去,輕聲說:“奶奶,我自己來就行,您快坐下吧。”
“傻孩子。”奶奶擺擺手,動作熟練地把麵撈起來,放進大碗裏,又撒了點蔥花,盛到餐桌上。
“來,吹涼點再吃。”
桌上沒有別的菜,就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可顧朝暄看著那一碗,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
她拿起筷子,吸了一口,麵條滑入口中,帶著湯底的清香。
“好不好吃?”奶奶笑著問。
顧朝暄點點頭,含糊著聲音:“好吃。”
奶奶坐在她對麵,目光柔和,似乎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
顧老太太年輕時是國內最早一批女性建築師之一,五十年代從清華建築係畢業,因成績拔尖,被留校任教不久,便被派到外地參與國家重點工程建設。
那幾年,她常年帶著圖紙和測量尺跑工地,睡過簡陋的工棚,也蹲在泥水裏畫過圖。她的先生,也就是顧朝暄的爺爺,當時正是軍隊裏出來的青年軍官。
一個是拿尺作圖的建築師,一個是穿軍裝帶兵的軍人,兩人年輕氣盛,卻在一次軍區基建工程中相識,一見傾心。
後來爺爺隨部隊轉戰多地,她背著兒子仍然在建築院裏熬夜畫圖,丈夫卻在一次任務中不幸犧牲。
老太太從那以後便沒再改嫁,一個人拉扯大一兒一女。
幾十年過去,她手裏留下不少重要工程的作品,在行業裏有口碑,但在家人心裏,她始終是那個燒得一手好菜、愛笑又倔強的母親與祖母。
祖孫倆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沒一會家裏的電話響了。
老太太忙去接,沒多久便朝她揮了揮手:“是你姥姥姥爺打來的。”
顧朝暄連忙接過話筒。
“朝朝啊,是你嗎?”那頭傳來姥姥熟悉溫柔的嗓音。
“是我,姥姥。”顧朝暄忍不住笑了笑,“您怎麽這麽早就打電話。”
“你今天生日嘛,我們早就惦記著了。”姥姥的聲音像一股暖流,輕輕流進心底。
電話裏,姥爺也插了句話:“朝朝,又長大一歲了,生辰快樂啊!”
“謝謝姥爺。”
“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啊?姥爺過兩天給你帶過去。”
顧朝暄聞言眼睛一轉,帶點狡黠:“禮物啊……我要輛車。”
“車?”姥爺愣了愣,隨即笑出聲,“小丫頭片子,才十七歲,連駕照都沒有,車給你幹嘛?”
“放著也好看。”她理直氣壯地說,“姑姑前兩天給亭亭買了Mini,那死丫頭天天在我麵前顯擺。”
話一出口,奶奶在旁邊忍不住輕咳一聲,瞪了她一眼。
姥姥那頭倒是笑得溫柔:“車啊,等你真考了駕照再說,姥姥先給你攢著。”
顧朝暄哼了一聲,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來:“好啊,那您可別反悔。”
姥爺插話,聲音半真半假地嚴肅:“車暫時是不能給你買的,但你要真喜歡,跟你姥姥說的那樣,我們先給你攢著,等你大學畢業了,姥爺給你挑一輛。”
“那說好了啊!”她甜甜應了一聲。
掛了電話,整個人還沉浸在剛才的調笑裏。雖然嘴上鬧著要車,其實心裏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大人們記得她,惦記她。
……
傍晚六點多,太陽剛從高樓後撤開一點熱意,她收到陸崢的訊息:【出來一下。老地方。】
她沒問是哪兒。
“老地方”隻有一個。
胡同的口子窄,石板被歲月磨得發亮。
天光在瓦楞邊緣掛著一絲緩慢的金,柳影薄薄垂下來,拂在灰牆上。
穿過兩道影子疊起的門,她推開陳舊的藍漆門栓。
“哢噠”一聲,裏麵是半院荒草、半院青磚的四合房。
那是陸家的產業,舊到連門環上的獸頭都生了鏽,平時空著,不住人,偶爾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屋裏涼得多,牆上還留著早年張貼的泛白標語,木窗被風刮得吱呀。
院子角落,老棗樹穩穩撐著一片陰影。
陸崢拎著一小袋冰過的啤酒,聽見門響,隻抬了抬下巴:“生日快樂。”
“謝謝。”她走過去接過一罐。
她把易拉環扣開,“啵”的一聲,泡沫冒上來,抬手抹掉,仰頭灌了一口,冰涼直墜胸腔。
院子裏落了塵,味道卻幹淨。老木頭、潮土,還有風刮過磚縫的氣息。
陸崢從身後取出一個黑色的長盒子,放到她麵前:“給你的。”
她挑眉:“什麽?”
“禮物。”
她低頭打開。
黑絨裏靜靜躺著一支鋼筆——古董款,二十世紀初的產物,筆帽上有細致的雕紋,筆杆是深藍琉璃釉,光線掠過時泛出冷冷的幽光。
顧朝暄把鋼筆合上,放回盒子裏,手掌卻還壓在上麵,笑道:“禮物年年送,都是跟學習有關的,陸崢,你是不是特別擔心我不學好?”
“難得你知道。”他回答。
她聞言扯了個笑,哼了一聲。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
老棗樹的影子挪了半格,月亮從屋脊上慢慢爬,像把銀針悄無聲息地往天幕裏插。
風拂過胡同深處,帶著遠處炸醬麵館飄來的油蔥香,和夏天尾聲特有的潮氣。
他們並肩坐在門檻上,誰也沒先開口。
第二罐啤酒的拉環響起時,她開口了:“我那封通知書到了。”
“嗯。”
“紅封皮很浮誇的那種。”她側過頭看他,眼底掩不住亮,“我還是選了法律。去的是波士頓那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