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蟲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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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屋裏的笑聲又高了一陣,很快往院子這邊湧過來。
小小的一團影子先衝出門檻,鞋底在青磚上一蹬一蹬,是被人放出來“透氣”的餃子。
她先順著廊下一圈人影找了一圈,一眼看見陸崢,眼睛亮得像被燈光點了一下,奶聲奶氣地一路小跑過來,撲到他腿邊,仰頭舉著手臂:“UnCle——抱抱——”
她英文發音帶著小孩特有的糯氣,尾音拖得長長的,聽得人忍不住想笑。
陸崢低頭,看見那雙仰著的眼睛,指間那點壓得死死的力道不知不覺鬆下來,把煙在身後石欄一按,彎腰把人抱了起來。
餃子整個人順勢掛在他身上,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軟乎乎地貼過來,臉頰蹭了蹭他的下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又開始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認真發問:
“UnCle,你什麽時候帶一個小嬸嬸回來呀?我想要妹妹。”
奶聲奶氣的追問還在往上躥,帶著一點對未來一無所知的熱烈和天真,把大人世界裏那些被層層折疊過的東西照得有些刺眼。
廊下短暫地靜了一瞬。
陸祁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笑罵了一聲:“你這小丫頭片子,話怎麽這麽多?”伸手要把人接回去。
餃子扭著身子躲開,死死往陸崢懷裏鑽,一雙眼睛還牢牢盯著他,等答案。
陸崢低頭,與那雙烏黑亮晶晶的眼睛對上。
那是一種很惱人的幹淨,什麽算計都沒有,隻有“想不想”“開不開心”“要不要”的直線邏輯。
他能感覺到自己原本繃著的一點勁兒,被這種幹淨一寸寸剝掉。
沒有順著那句“帶小嬸嬸回來”往下接,也沒有給出任何曖昧的承諾。
隻是看著她,唇角慢慢勾起一點極淡的弧度,把語氣壓得很輕、很平:“妹妹這事兒,得你爸爸去想辦法。”
餃子似懂非懂地“啊?”了一聲,想了兩秒,仍不死心,小眉毛皺著,又奶聲奶氣地補了一句:“可是我喜歡UnCle的妹妹。”
這一句把剛剛才略略平下來的水麵又扔進了一顆小石子。
陸祁被她噎得一樂,抬手在女兒背上輕拍了一下:“你倒會挑人。”
陸崢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意淺得看不出來,被她不合時宜地戳中了什麽早就被他自己壓到很深的地方,又被他迅速按回去。
他抬手替她把歪掉的小發卡扶正,指尖掠過那顆圓乎乎的腦袋:“UnCle負責現在,妹妹這種事情——以後再說。”
對一個孩子而言,“以後”是個足夠遙遠、又足夠好哄的時間單位。
她暫時被這句話糊弄過去,雙手搭在他肩上,已經開始被屋裏人招呼吃水果的聲音吸走注意力。
陸祁見狀,順勢把人從他懷裏接回去。
小姑娘手臂還本能地勾著陸崢的脖子,在空中晃了兩下,才戀戀不舍地鬆開,回頭又衝他揮了揮手:“UnCle——”
陸崢也跟她揮手。
隨後把空下來的手收回來,指尖還殘留著方才那點軟乎乎的體溫。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節彎了一下,宛若確認什麽,又很快將那點情緒按回去,把手重新插進大衣口袋裏。
從屋裏傳來餃子的笑聲,她應該是搶到了什麽心儀的點心,軟乎乎地笑著叫了一聲“爸爸”,尾音拖長,小奶音往外蹦。
那點聲音隔著門板傳到廊下,莫名又在他心口落了一層。
沒人知道,有時候看見餃子這種年紀的小姑娘,他心裏那點防線有多不堪一擊。
小孩子軟軟糯糯地撲上來,叫一聲“UnCle”,把小手往他脖子上一勾,他就能很自然地去想……如果是他跟朝朝的女兒,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團?
會不會在幼兒園門口一邊磨蹭不肯進去,一邊偷偷往他這邊看?
會不會有一天站在學校操場上,舉著小喇叭念“陸崢,謝謝你來參加家長會”?
會不會在某個下雨天賴在他懷裏,說要他講故事,不肯睡?
這些畫麵來得快,也散得快。
屋裏又有人招呼敬酒,杯盞聲順著廊簷傳出來。
散席前,老太太拄著拐杖從主屋那頭出來,還堅持送了一段。
她精神頭兒不錯,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帶著點老年人的發虛:“小崢,今晚就別走了,在這兒住一晚,明兒再回去。你最近看著就瘦了,人不能總這麽熬。”
陸崢已經算不上“醉”,隻是那種被白酒和情緒一同醃過的發悶。
他起身扶了一把老太太,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奶奶,明早還有個會,得回去看下材料。改天我單獨過來陪您吃飯。”
老太太皺了皺眉,嘴裏還念叨了兩句“工作也要有個度”,終究沒再強留。
老爺子坐在一旁,一直沒怎麽說話,隻在他告辭的時候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不讚同,也有幾分看得太透之後的沉默。
唇線抿得緊,但始終沒出口攔他。
從院子出來,夜風迎麵打在臉上,酒意被凍得往胃裏沉。
車已經在胡同口等著,司機下車替他拉開後門:“陸主任,上車吧?”
“走吧。”他聲音不高,坐進後排,把安全帶扣上,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
車燈一亮,胡同迅速被甩在後頭。
窗外一排排路燈拖成細長的光帶,腦袋卻越來越沉,胃裏那點被檸檬水和白酒攪在一起的東西開始不安分地翻騰。
起初隻是隱隱的惡心,往後開了不到十分鍾,那股翻湧突然凶了幾分,胸口一陣一陣發緊,酸水直往嗓子眼頂。
“前麵靠一腳。”他按了按太陽穴,聲音壓得很低。
司機愣了一下,立刻打燈靠邊,在路邊一個垃圾桶旁停下。
車門一開,冷風直灌進來。
陸崢下車,腳下有那麽一瞬間虛,他伸手扶住路邊的欄杆,低頭彎腰,對著垃圾桶猛地一陣幹嘔,緊接著胃裏的酒氣、檸檬水、還沒消化幹淨的食物一股腦兒往外衝。
嘔吐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喉嚨跟被火擦過一樣生疼,每下一次力,胸腔都跟著劇烈收縮,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陣陣發黑。
不知道吐了多久,時間被拉得極長。
直到胃裏已經幾乎吐不出什麽東西,隻剩下苦到發澀的胃酸,他才支著垃圾桶的邊緣,緩緩直起一點腰。
冷汗從背後滲出來,把襯衫黏在皮膚上。
他抬手胡亂擦了一把臉,掌心蹭過眼角,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眼睛已經被嘔吐逼出了幾滴生理性的眼淚,混著汗水一道道往下滑。
司機站在一旁,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陸主任,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沒事。”他嗓音啞得厲害,“喝多了。”
短短三個字,把剛才那一整場狼狽壓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理由。
他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鍾,讓心跳從失控的頻率一點點往下掉。
夜裏車流不多,遠處偶爾有車燈掃過,把他影子拉得很長,又慢慢縮回去。
等身體勉強安定下來,他才重新直起身,把領口扯鬆了一點,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把胃裏和腦子裏剩下的濁氣一並壓回去。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司機還想再勸什麽,看他臉色發白,還是壯了壯膽:“陸主任,您一個人在外麵走,我心裏不踏實。要不我慢點開車,在後頭跟著,您累了隨時上車——”
話沒說完,陸崢已經抬腿往前走了。
路牙子不高,他一步邁下去,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輕響,和遠處稀稀落落的車聲混在一起,很快被夜色吞掉。
冬夜的空氣涼得發硬,酒意被風一層一層刮開,人反倒越發清醒……
那種清醒不是舒服的,而是一種被逼著睜著眼,去看所有自己不願意麵對東西的清醒。
他往前走,沒刻意挑方向,隻順著馬路邊的行道樹一路過去。
樹影被路燈拉得很長,落在地上猶如一根根折斷的線,同他此刻的步伐一起,被風吹得有些發虛。
身後那台車並沒有走遠。
發動機低低的轟鳴聲隔著一段距離追上來,車燈壓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既不敢太近,也不敢真走。
小李知道,今晚這架勢,誰要是真的把“陸主任一個人丟在路邊”當成合理選項,明天就可以直接卷鋪蓋走人了。
更何況——他親眼看見陸崢剛才蹲在垃圾桶旁邊,吐得連眼眶都紅了。
“陸主任,要不——”
車窗剛搖下來一點,想再試探著說兩句,被前麵的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陸崢原本走得不快,這一下硬生生頓住,仿佛有東西把他拽在原地,他肩線繃緊了兩秒,才緩緩轉身。
車燈在近距離下照得他臉色更白,薄唇抿得緊,眼尾那一點紅血絲還沒退幹淨。
他看著那輛車,視線一點一點往上抬,最終落在駕駛座後麵那一小截若隱若現的人影上。
小李被他這麽一看,心裏咯噔一下,“陸——”
“我讓你回去,”他開口,聲音比方才吐完那會兒還啞,帶著酒後壓不住的沙啞和極少見的暴躁,“聽不懂嗎?”
句尾生生一頓,像是在跟自己的克製較勁。
可下一秒,那根繃了一整晚的弦終於斷了。
“怕老子在路上死了,是不是?”
這一句罵出來的時候並不響,卻毫無防備地砸在空蕩蕩的夜裏。
平時會被他用來“削人”的那股力道,此刻全不見了,隻剩下一點被酒精和疲倦燒出來的狠勁,夾在字縫裏往外冒。
“老子”兩個字從他嘴裏出來,顯得有些突兀……他幾乎從不在外人麵前這麽說話,更不會在下屬麵前。
小李被嚇了一跳,手指不自覺收緊在方向盤上,他下意識就想道歉:“對不起,陸主任,我——”
“回去。”陸崢打斷他,眼神冷得生硬,“我走兩步就回家。”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餘地。
小李咬了咬牙,“明白了。”
不敢再多嘴,隻好把車開走……卻也不敢真開太遠,心裏打定主意,到前麵路口停下,死死盯著後視鏡,確認那道身影往家那邊走了,再打電話去家裏報個平安。
車燈遠去,道路重新安靜下來。
風從高樓縫隙間穿下來,帶著一點金屬味兒的冷,讓剛剛被酒精燙得發燙的喉嚨又開始刺痛。
陸崢站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怕老子去死嘛”有多失態……
不是因為罵了誰,而是因為,他把自己那點連家人麵前都不願露出來的狼狽和倦意,實打實地砸到了一個下屬麵前。
可這一秒,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去補一句“辛苦了”或者用一個官樣的笑把剛才的鋒利抹平。
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把那股還在往上湧的煩躁和惡心一並壓進胸腔裏,順著路燈一盞一盞地往前走。
……
那天是去邵家給邵沅補課。
城西那一大片園區裏,邵家的房子外表並不張揚,真正進門之後才看得出門檻:電梯入戶,挑高客廳,落地窗外是自家修得極講究的草坪和一小塊練習果嶺。
大理石地麵擦得發亮,牆上掛著幾幅價值不菲的油畫,桌上散著幾本英文商業雜誌。
作業本還沒攤開,注意力先被客廳裏那團軟綿綿的小東西搶了過去。
那是邵沅姐姐的兒子,剛三歲出頭,臉蛋圓乎乎的,穿著印有卡通熊的衛衣,剛從午睡裏被叫起來,眼眶還紅著,一看見陌生人就擰著眉,隨時準備大哭。
按照長輩的說法,這孩子挑人得很,對親生舅舅都不算多親近,卻鬼使神差地黏上了陸崢。
整個下午,他幾乎都蹲在客廳地毯上,陪著那團小東西搭積木、推小汽車、在沙發和茶幾之間“修路”。
小孩哭起來毫不留情,笑起來也格外爽快,撲到他懷裏的時候,手指抓得緊,眼神裏那種本能的依賴,不需要任何言語就能看懂。
同一個空間裏,有人被這種黏糊糊的熱情軟化,也有人被吵得頭痛。
顧朝暄那天就很典型。
她坐在單人沙發裏,作業本翻到一半,眉頭從頭到尾幾乎沒舒展開過。
對她而言,小孩是噪音源,是打斷思路的存在,是讓她一下午寫不完兩頁題目的罪魁禍首。
她那時心裏下了一個幹脆利落的判決……以後不要小孩。
覺得吵鬧、耗精力、毫無必要,是能躲則躲的“麻煩集合體”。
邵沅半開玩笑半讚同。
作為一個在家族生意邊上打轉、每天看項目看報表、對“傳宗接代”這件事毫無興趣的少年,他能理解這種厭煩:在他們眼裏,小孩意味著一種提前到來的束縛,而他們還遠遠沒活夠“不被束縛”的那幾年。
那天下午就這麽過去了。
邵家別墅的光線在傍晚前變得柔軟,落地窗外的草坪被橫著的金色切了一層。
回家的路上,車裏很安靜。
顧朝暄靠在後排另一側,安全帶鬆鬆斜過肩膀,半邊臉被窗外的光影一明一暗地掠過。
她把校服外套團成一團墊在腦後,一條腿蜷著,鞋尖輕輕點著座椅邊緣,看著就一副“困得要睡又懶得睡”的樣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懶洋洋地動了動:“陸崢,你很喜歡小孩子嗎?”
他從恍神裏收回來一點注意力,側頭看她一眼。
車窗外的光掃過來,把她眼尾那點略顯疲憊的紅暈照得很輕,又很真。
“還好。”
顧朝暄“哦”了一聲,又陷進自己那一點不合時宜的好奇裏。
邵家那團小孩整個下午都黏著他,她看在眼裏,又煩又不解,煩的是小孩吵,解不開的是陸崢居然一點也不嫌麻煩。
車窗外掠過一串燈牌,她的視線跟著移動了兩秒,才繼續問:“那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這回他沒有立刻答。
高架橋下麵一層層的燈光交錯著往後退,他的視線落在遠處一塊模糊的廣告牌上,像隨意又像認真地想了幾秒,才開口:“女兒。”
輕描淡寫地給出一個答案。
她偏過頭來,眉毛挑著,似笑非笑:“為什麽?男孩不行?”
他想了想,聲音很低地笑了一下,帶著一點少見的直白:“男孩皮,欠揍。”
語氣裏沒有真嫌棄,更多是一種對未來預設的、帶點無奈的“職業病”判斷……他幾乎能預見,男孩會把家裏翻成天,會上房揭瓦,會試探一切邊界;而女兒,大概會在闖禍之後悄悄往他懷裏鑽,眼睛一眨一眨,軟聲叫一聲“爸爸”,把所有要說教的話堵回去。
這種畫麵感來得突然而清晰。
她被逗笑了,笑意沒真散開,隻在眼尾壓出一小點弧度,哼了一聲,把腦袋重新靠回窗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車往前跑,城市的燈一盞接一盞地從他們身邊掠過去。
……
陸崢一路順著主路往裏走,安靜的住宅區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遠,隻剩風灌進領口時那點冰涼的呼吸聲。
路燈一盞一盞拉長影子,他踩著影子往前,整個人看上去仍算挺拔,隻是步子比平時慢了半拍,肩線也比辦公室裏鬆了許多。
轉進自家那幢樓下的小花園時,他才抬眼。
冬夜裏灌木修剪得齊齊整整,中央的長椅附近,立著一截纖細的人影。
手機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間一閃一閃,把半邊臉照得有些虛。
楊淼。
她顯然沒料到,會看到這樣一個陸崢。
楊淼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匆匆幾步迎上來,聲音不自覺壓低:“陸——陸主任?”
她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
陸崢眉心一皺,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偏,躲開了那一下觸碰。
指尖還殘留著方才扶欄杆時勒出的紅印,被冷風一吹,疼意更清晰,正好把那點酒後的暈和煩躁一並勾了上來。
他不喜歡她,至少談不上什麽好印象。
不是因為那場災難本身。
在最原始的因果鏈裏,她並無過錯,是那場暴行中最無辜、最赤裸的受害者。
可偏偏從她身上裂開的那一道縫,後來所有奔湧而出的禍事,都沿著這條縫一路蔓延:顧朝暄的介入、邵沅的驟怒、命運齒輪的錯位、年輕人以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與正義——全都從她的苦難裏滋生,卻最終落在了旁人的身上。
理性上,他明白這世界並不把禍事算得精準:
誰是源頭,誰是受害者,誰替誰償債,這些從來不是線性的公式。
情感上,他卻始終在某處隱隱結著一塊不願觸碰的硬結。
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一種更複雜、更深處的排斥……一種來自“旁觀者卻不能置身事外”的厭倦。
她的遭遇曾撕開過世界的黑暗,可真正流血的人卻不是她;
她得以遠走、重來,而留下的人卻被命運按在原地受罰。
他無法將這樣的不平衡歸咎於她,但也再難對她生出哪怕一分溫情。
這是人心的真相。
不是不懂“無辜”,而是懂得太清楚,所以更無力原諒。
楊淼顯然不知道他腦子裏這幾道彎,隻看到一個臉色發白、眼尾發紅的陸主任,和他那些年在各種會議室、簡報會和新聞畫麵裏幹淨利落的形象幾乎重合不上。
她把手收回去,有點局促地站在他麵前:“我剛好,路過這邊……”
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牽強,聲音慢慢小下去。
樓下的風吹得人骨頭縫裏發冷,門禁燈在他們頭頂閃了閃,又亮起來。
陸崢抬眼看她。
“什麽事?”他問。
楊淼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又很快握成拳,不知道往哪兒放,隻得攥在身側。
沉默了兩秒,她才低聲道:“我……要離開中國了。薑佑丞那件事……謝謝您。要不是您當時願意用我手裏的東西,一起把他往下拽,我現在大概也走不到這一步。”
她回國之後,他們之間所有的“合作”,一直都是這樣:利益擺在明處,籌碼一張張放在桌麵上,誰也不假裝清白。
楊淼垂下眼,看著自己鞋尖在地磚縫上輕輕蹭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緊:“我知道,您不喜歡我。但不管怎麽說……這幾年,是您給了我一次選擇站在誰那邊的機會。”
風從樓角繞過來,把她的聲音吹得有點散。
她隻好說得更直白一些:“所以,我今天來,是想請您幫個忙。”
“如果以後有機會見到顧朝暄,能不能替我跟她說一句:謝謝,也對不起。邵沅那邊也是。謝謝,也對不起。”
“我知道這些字從我嘴裏出來,挺可笑的。”楊淼苦笑了一下,“當年是我先被拖進那個局裏的,後來我又是那個最早上岸的人。”
“可不管怎麽說,能讓薑佑丞栽在自己種下的爛泥裏,我欠你們一聲謝謝;而從一開始,若不是他們願意替我擋在前麵……我現在大概連站在你麵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原諒不原諒,我不奢望。”她最後補了一句,“反正就是謝謝你們。”
陸崢聽完,沒有立刻接話。
風從樓間拐下來,吹得門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燈光微微發晃。
楊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裏,眼睛一直望著他,在等他一個態度,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樣的“我知道了”。
什麽也沒有。
他隻是目光在她臉上淡淡一掠,連情緒都懶得多停留,抬手摸了下門禁上的感應區,把卡往上一貼。
門鎖“滴”地一聲,輕輕彈開。
“這麽晚了,早點回去。”
他隻丟下這麽一句,聽不出褒貶,更談不上安慰,宛若出於多年養成的禮貌慣性,而不是給她的任何回應。
話音落下,他抬腳進了樓門。
合頁轉動,厚重的防盜門在身後合攏,把樓下那點風聲、人聲一並隔在外麵。
……
從上海回北京之後,他的公寓成了一個狹小卻完整的世界。
白天他照常出門,處理那些永遠有下一封的郵件和永遠開不完的會;她在屋裏整理論文、改材料,偶爾在窗邊發會兒呆,看樓下行人縮在羽絨服裏的樣子。
鑰匙轉動門鎖、腳步聲落進玄關的那一刻,日常重新接上。
外麵的北京冷風呼嘯,他帶著一身冰涼的氣息走進來,先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下一秒人已經低下來,在她發頂、側臉、嘴角一一按過去,似乎要把所有在外麵壓下去的想念都按在這些極具體的觸感裏。
有時候是在廚房,她正端著盤子往桌上放,背後突然被人貼住,耳邊是低下來的一聲含糊的呼吸,唇順勢落在頸側或者下頜;有時候是在客廳,她彎腰撿落在地毯上的資料,肩胛骨那一塊忽然被手掌按住,人被半圈在沙發和他之間,轉過頭來時,幾乎下意識就接住了他落下來的那一下。
親吻被散落在這些再平常不過的碎片裏,次數多到她自己都懶得數,隻在某一刻猛然意識到,這種“被親得理所當然”的日子,已經悄悄把她從多年前那個總是繃著肩、隨時準備拔劍的自己,慢慢往一個更柔軟的方向拉過去。
他們一起過完了在一起後的第一個聖誕節,又陪他回秦家吃了一頓飯,很快就到了她啟程飛回巴黎的日子。
那天她回巴黎的航班訂在下午,冬日的太陽低低掛在天頂,連機場的空氣都透著一種遲疑似的暖意。
他們到得不算早,卻也絕不匆忙。
托運行李、過安檢前的走廊、候機區域的落地窗旁,每一步都被拉得很慢。
她站著等航班信息,他就站在她旁邊,不說話,手穩穩扣著她的手。
離登機口最近的那片玻璃前,他們停下來許久。
窗外的跑道風大,飛機尾翼的光在暮色裏一閃一閃。
他站在她身側,身體微微偏著,讓她可以靠上來,卻又不逼她靠。
她的額角貼上他肩膀的時候,他才輕輕吸了一口氣。
離登機還有半小時。
廣播開始一遍遍提醒候機的旅客,他完全聽不見似的,隻專注於握著她的那隻手,指尖一點點描過她指節的形狀。
直到她抬起頭,看向他。
她眼裏那一點想忍又忍不住的濕意,讓他胸腔像被人輕輕揪住。
他開口前先沉默了很久,“顧朝暄——”
她輕輕“嗯”了一聲。
他握著她的手更緊。
“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別喝冷咖啡,別熬夜。”
這些話本該隻是叮囑,可從他口中說出來時,卻一寸寸壓在她心口,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緊迫。
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她眉眼間,像在確認她是不是聽得進去。
“還有……你得想我。主要是……記得想我,不能掛我電話、視頻。”
她呼吸輕輕一顫。
他低頭,將額頭貼上她的發頂,讓兩個人的呼吸短暫地合在一起。
這是他最深的一次擁抱,不急,也不藏,其間有著一點不舍,一點克製,更有一點他從不對別人展露的脆弱。
登機提醒又響了一次,隊伍開始鬆動,人們陸續往前走。
他忘了時間似的,從大衣內側取出那個薄薄的絨盒。
沒有多餘儀式,他隻是打開,捧著她的手,把戒指一點點推上去。
戒指在她無名指根卡住的那一下,他停住了,指腹輕輕觸了觸她的皮膚。
然後,極輕極低的一句,不是命令,也不是誓言,而是一種誠懇到幾乎讓人心軟的請求:“顧朝暄,不許丟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跟深海一樣沉穩,卻被光映得有一點紅。
“我等你。”
她的呼吸被這句話悄悄打亂,手指蜷了一下,把戒指護得緊緊的。
安檢口的隊伍開始往前,人群分開又合上。
她往前走一步,回身看他。
他沒有退,也沒有揮手,隻是站在那片光裏。
顧朝暄已經邁入隊伍,突然停下。
前麵的人往前挪一步,後麵的人輕輕提醒了一聲,她完全沒聽見一樣,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所有離別時該有的克製、該有的體麵、該有的“收住”……全都被她從心口推開了。
她快步走回他麵前。
秦湛予顯然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機、在這樣明亮公開的地方,忽然折回來。
顧朝暄沒有給他時間反應。
她抬起手,抱住他。
雙臂緊緊箍住他腰側,是一種幾乎用力到要把自己印進他骨血裏的擁抱。
下一秒,她踮起腳尖。
第一次——
不顧旁人目光、不顧場地、不顧自己一貫的理智與羞怯。
她主動把唇貼上他的。
不是輕的,是按住他不讓他後退的,帶點發抖的吻。
他怔了半秒。
然後整個人被她這一點突如其來的熱意擊沉,喉間像被什麽燒開,他抬手扣住她後腦,把她推得更近,呼吸壓在她嘴唇間,幾乎克製不住要把所有離別的不舍都在這一吻裏咬碎。
周圍有人輕咳、有人移開視線、有人假裝沒看見。
她全然不管。
她隻管貼著他、呼吸在他唇間亂,越親越心慌,卻又越心慌越舍不得鬆開。
直到她被自己那點情緒逼得不得不緩一下呼吸。
她額頭抵在他下頜,“秦湛予……”
顧朝暄抬起臉,看著他,眼尾還帶著親吻後被磨出的濕意,睫毛顫了一下。
“你為什麽要送我蟲珀?”
秦湛予呼吸明顯頓住。
她盯著他,要從他眼底找出一種她這幾年一直沒敢細想的真相。
她其實早該問的——
可真正的答案,是到了那天夜裏,她才清晰意識到。
——那天跟他去秦家。
——閑逛他的房間。
——隨手翻起他書架一角的小木盒。
光線落下來,照在那一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蟲珀上。
一瞬間,她喉嚨像被什麽堵住。
那不是第一次見到它。
那是……很多年前,他們在悉尼打比賽獲獎時,他給她的額外禮物。
她當時太年輕,眼裏隻有陸崢,隻記得他把禮物塞進她手裏,說了一句:“給你留個紀念。”
回別墅後,她打開盒子,看到裏麵躺著那枚琥珀……清透、價值離譜,但又不張揚的那種光。
她記得那一刻自己愣住了很久。
隻是後來太多事接踵而來,她把那枚蟲珀收進抽屜,再被轉學、比賽、生活不斷推著走——那段記憶被埋得太深。
直到那天在他的房間,她看到同樣的蟲珀安靜地擺在他房間的一角。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
當時她還覺得,哪有主辦方腦子抽了,會拿這麽貴的東西當比賽額外獎勵。
此刻看著他,顧朝暄聲音有點發緊,卻在忍著:“你為什麽會把這麽貴的東西……送給我?”
她知道蟲珀的意義。
也知道它不是隨便送出的東西。
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希望她從那份禮物裏讀懂什麽。
機場的燈在他們頭頂落下來,把兩人孤立在一塊安靜的光裏。
秦湛予看著她。
許久。
他的喉結緩慢滾了一下,像是在某種長久的克製裏做了一次讓步。
他抬手,指腹輕輕貼上她還微微紅著的嘴角。
聲音很低。
“因為我想留住跟你一起打辯論賽那個時刻。因為那是我第n次……怕你會走得太遠,遠到連我都再抓不到。”
怕她跟陸崢在一起,永不回頭看別人一眼。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世界安靜了一瞬。
像是他們之間這條線,被拉緊了許多年後——
第一次,被他說出口。
“顧朝暄,我比你想象的,還要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