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晝短。
    王家小院裏，幾支火把搖曳，照亮了院中一方天地。
    破舊的木桌被安置在離石桌不遠不近的地方，王鐵柱一家圍坐在一起，開始用晚飯。
    空氣裏彌漫著野菜特有的微苦氣味。
    桌上是幾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中間擺著一小碟鹹得發苦的醬菜。
    這便是他們今日的晚膳了。
    王鐵柱沉默地扒拉著碗裏的稀湯寡水，張氏和大丫也吃得小心翼翼，咀嚼的動作都刻意放輕。
    他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探究，飄向石桌的方向。
    石桌旁，白璃依舊端坐。
    她本就氣質清冷，舉止疏離，與這凡俗農家格格不入。
    而此刻，在昏黃的火光與濃重的暮色映襯下，她周身散發的氣息顯得更加怪異。
    她一動不動，像一尊完美的玉雕，對不遠處那一家人的晚餐毫無興趣，甚至連目光都吝於投去。
    張氏每日誠惶誠恐，特地從稀粥裏撈出最稠的一小碗米粒，恭敬地送到石桌上，換來的卻是白璃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漠視。
    張氏緊張地看向丈夫，眼神裏寫滿了無措和擔憂。
    娘不肯吃，這可怎麽辦？
    那頭珍貴的野豬肉剩下大半，早就變質處理掉了，現在頓頓都是野菜糊口。
    “娘”即便再年輕，終究是血肉之軀，光靠那些果子、酒水，怎麽能行？
    人是要吃飯的啊！
    王鐵柱看著桌上清湯寡水的粥碗，又看看石桌旁那碗動都沒動過的粥，心裏沉甸甸的。
    救命之恩，當認她為母，奉養終身！
    既然認下了，就不會反悔。
    他狠狠心，粗糙的手指在桌下捏緊又鬆開，終於下了決心。
    明日……
    明日就把家裏攢的那點碎銀子拿出來，去買肉！
    無論如何，不能讓“娘”餓著！
    石桌前，白璃的全部心神，卻都係在懷中那個小小的人兒身上。
    小丫玩鬧了一整天，又在白璃懷裏酣睡了許久，此刻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綿長，帶著孩童特有的奶香。
    之前張氏見天色已晚，想叫醒女兒吃飯，卻被白璃製止了。
    她近乎是“搶”一般地將小丫牢牢抱在自己懷裏。
    她低頭，靜靜凝視著小丫純真的睡顏。
    這張毫無防備的小臉，仿佛成了她此刻唯一願意投入注意力的存在。
    然而，她的內心卻遠不如表麵平靜。
    她分出一縷心神，一遍又一遍地內視、探查自身。
    浩瀚如星海的靈力依舊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著，那絲增長仿佛隻是錯覺，再也尋不到半點痕跡。
    她嚐試著再次運轉功法，強行汲取那稀薄得可憐的靈氣，結果如同石沉大海，毫無波瀾，境界壁壘紋絲不動。
    困惑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思緒。
    師尊當年的箴言再次浮現，卻顯得更加晦澀難懂。
    看來，師尊所言非虛。
    可“心”究竟是何物？
    她試圖從過往的經曆中尋找蛛絲馬跡。
    是殺伐之心嗎？
    過去十萬載，死在她劍下亡魂何止億萬？
    若因殺戮而增長，修為早該衝破桎梏了。
    顯然不是此因。
    是行善之心嗎？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乞兒，她不惜屠滅禁軍，甚至直接抹去人間帝王。
    這在她漫長的生命裏，已是前所未有的“善舉”，可修為枷鎖依然如故。
    看來，也不是這個。
    修煉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今晨她還如往常一般修煉過，當時毫無異樣。
    而那微弱的增長，是發生在午後。
    契機，隻在今日！
    可今日……做了什麽？
    她仔細回溯。
    飲茶？
    看張氏洗衣？
    看大丫劈柴？
    看小丫追雞？
    這些都稀鬆平常，日日如此。
    小丫跑來……撲進她懷裏……她推開了……然後……小丫眼巴巴看果子……她遞了果子……小丫吃了……
    白璃的目光再次落回懷中酣睡的小臉上。
    是因為……這個孩子嗎？
    因為給了她果子？
    可這小饞貓，這些日子哪天不眼巴巴地看著？
    哪天沒從她這裏得到果子？
    若是因為這個，早就該發覺異狀了才對！
    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微妙的契機，必然與小丫有關！
    但其中的關鍵，如同隔著一層迷霧，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她沉浸於這前所未有的困惑中時，懷裏的小人兒動了。
    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動，小丫迷迷糊糊地扭動了一下小身子，小嘴無意識地呢喃著。
    “娘……”
    正緊張吃飯的張氏像被針紮了一下，立刻放下碗筷，快步走到石桌前，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笑，伸出手想去抱女兒。
    “哎！娘在這兒！小丫醒啦？來，娘抱你去吃飯……”
    她的手伸到一半，卻又僵住了，不敢真的去碰觸白璃懷裏的孩子，隻能眼巴巴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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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徹底睜開了眼，迷蒙的大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白璃那張近在咫尺、沒什麽表情卻格外好看的臉。
    她非但不怕，反而咧開小嘴，露出一個甜甜的、帶著剛睡醒的慵懶笑容，脆生生地喊道：“奶奶！”
    隨即，她的小鼻子動了動，聞到了野菜粥的味道，肚子立刻咕嚕嚕叫了起來。
    她掙紮著要下來：“餓……吃飯飯……”
    白璃沒有阻攔，鬆開了手。
    小丫雙腳一沾地，立刻像隻靈活的小兔子，朝著飯桌跑去。
    經過石桌時，她的大眼睛還是忍不住瞟了一眼果盤裏那些誘人的果子，小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餓扁的小肚子。
    果子是好吃，甜甜的香香的，可是……不頂飽啊！
    她這一天到晚嘴就沒停過，可還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那些果子，就像假的一樣！
    最終，對實實在在食物的渴望戰勝了嘴饞，小丫乖乖地跑到大丫身邊坐下，眼巴巴等著娘親給她盛粥。
    張氏鬆了口氣，趕緊去撈鍋裏剩下的粥。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林星瑤的身影出現在昏黃的火光下，手裏似乎還拿著什麽東西。
    她步履匆匆，發髻微亂，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
    她身後不遠處，站著兩個穿著衙役服飾的漢子，是林正德不放心女兒晚上獨行派來的護衛，此刻卻隻敢規規矩矩地站在院門外，不敢踏入小院半步。
    “大哥，嫂子。”
    林星瑤進院，先對王鐵柱和張氏打了個招呼，聲音帶著疲憊。
    “小姑！”
    小丫看到林星瑤，眼睛一亮，剛剛端起的粥碗立刻放下，撒開腳丫子又歡快地衝了過去。
    毫無意外地，林星瑤熟練地伸出手臂，輕輕攔住了這顆熱情的“小炮彈”，蹲下身，溫柔地撫了撫小丫的腦袋，語氣帶著歉意。
    “小丫乖，小姑有事，一會兒再抱你好不好？先去吃飯。”
    又是這句話！
    小丫不滿地撅起了小嘴，但還是很懂事地點點頭。
    “哦……好吧。”
    小臉上寫滿了“又被拒絕了”的委屈。
    林星瑤顧不得安撫小丫，快步走到石桌前，沒有絲毫猶豫，對著白璃便是一個標準的跪拜大禮。
    “弟子林星瑤，拜見師父！”
    額頭觸地，姿態虔誠無比。
    院門外，兩個衙役伸長脖子偷看著這每天必演的“奇景”，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
    “嘖，大小姐這是著了什麽魔？天天來磕頭也就罷了，這都黑燈瞎火了，還非得趕過來磕一個？”
    “就是啊，少磕一次能咋地？那位……那位……還能因為這個怪罪不成？”
    “想不通，真想不通！就算她真能武藝高強，也不至於這樣吧？大小姐可是縣太爺的千金啊！”
    林星瑤對門外的議論充耳不聞，恭敬地起身，將一個油紙包裹放在石桌上，特意避開了裝著水果的果盤。
    “師父。”
    她聲音恭敬。
    “這是本縣的特產‘紅心李’，算不得什麽珍品，這個季節正是清甜爽口的時候。弟子想著師父或許會喜歡，便帶了些來，請師父嚐嚐鮮。”
    她日日來此，早已注意到石桌上那些她從未見過的果子。
    她心知肚明，以王鐵柱的家境，絕對負擔不起這等開銷，必定是師父自己弄來的。
    她便下意識地以為師父喜歡水果，來時特意去買了些。
    白璃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那油紙包，神識早已探明裏麵不過是些凡俗野果，靈氣幾近於無。
    她興趣缺缺，淡淡地“嗯”了一聲，隨口道：“此物無用。”
    話剛出口，她腦中卻靈光一閃！
    注意力從小丫身上移開，落到了坐在破木桌旁、正小口小口喝著稀粥、眼神時不時偷偷瞟向這邊的大丫身上。
    她恍然驚覺。
    孫女……不止一個！
    若孫女是突破契機，那大丫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
    她第一次，主動將目光投向這個存在感極低、總是怯生生的大孫女。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汝，拿去吃。”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大丫身上。
    “啊？”
    大丫猝不及防，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裏的粥碗差點打翻。
    她驚愕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用手指著自己，聲音都在發顫。
    “我……我嗎？”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
    那日的恐怖景象，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腦海中，從未褪色。
    她猛地看向爹娘，眼神裏充滿了求救的信號。
    她不敢！
    她不敢靠近那個地方，那個人！
    王鐵柱不懂她怕什麽，也是一愣，下意識地開口。
    “娘啊，這……這果子精貴，是林小姐孝敬你的，還是你留著……”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了自己身上。
    白璃隻是微微側頭，目光淡漠地掃了他一眼，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卻仿佛帶著無上威壓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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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音節，如同萬鈞巨石，瞬間將王鐵柱後麵所有的話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嚨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臉色發白，趕緊對大丫道：”讓你去拿，你就去！奶奶給的，怕什麽？”
    大丫的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她看著父親嚴厲的眼神，又感受到石桌方向傳來的無形壓力，隻能硬著頭皮，顫顫巍巍地站起身。
    她一步一步挪向石桌，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什麽可怕的存在。
    終於挪到石桌前，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尖幾乎要碰到那油紙包時又猛地縮回一點，反複幾次，才終於鼓起勇氣，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個油紙包。
    直到真正將它抱在懷裏，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觸感，她才稍稍鬆了口氣，仿佛剛才經曆了一場生死考驗。
    她抱著包裹，對著白璃彎下腰，聲音因為恐懼而磕磕巴巴。
    “謝……謝謝奶奶！”
    然後又轉向林星瑤，同樣恭敬地道謝：“謝……謝謝小姑！”
    林星瑤微笑著對她點點頭，示意她不用緊張。
    就在這時！
    院牆外，突然傳來守門衙役一聲警惕的喝問：“什麽人？！”
    緊接著，一個有些蒼老、又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討好和小心翼翼。
    “哎，官爺，是我，是我！我來給鐵柱家送點東西，我是村裏人，不是壞人！”
    這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小院裏的微妙氣氛。
    小丫第一個反應過來，眼睛一亮，像隻快樂的小鳥，歡呼著就朝院門方向衝去。
    “李奶奶！是李奶奶！”
    王鐵柱和張氏也同時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色。
    李嬸……她有陣子沒來了！
    平時都見不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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