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下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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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江北市機械廠鏽跡斑斑的大門。
    卷起地上散落的雪花和煤灰,打在人的臉上生疼。
    廠區門口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一個個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筒裏,各個都望著大門上方那塊鮮紅的橫幅。
    “堅決貫徹國有企業改革方針,妥善安置下崗職工!”
    那條顯眼的橫幅在風中獵獵作響。
    林野裹著一件半舊的綠色軍大衣,站在人群外圍,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剛滿十九歲,個頭已經躥得比他爹還高半頭,寸頭,眉眼硬朗,眉骨上一道淺淺的疤痕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多了一分凶悍。
    此刻,他嘴裏叼著煙,卻沒點,隻是煩躁地用牙齒磨著過濾嘴。
    “野哥,瞅見林叔沒?”一個壯實得像小牛犢子的青年擠了過來問道。
    他叫趙山河,17歲,是林野的發小,
    此時,他穿著單薄的棉襖,臉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一團一團的。
    “沒。”林野吐出煙。
    台上,廠領導正拿著喇叭講話,聲音透過劣質的擴音器傳出來,嗡嗡的,聽不真切,但那股子官腔和冷漠,林野隔老遠都能感受到。
    “媽的,這鬼天氣,凍死老子了。”趙山河搓著手,跺著腳。
    “俺爹說,這次動真格的,要裁掉三分之一。”
    林野沒接話。
    他爹林衛國,廠裏的八級鉗工,技術頂尖,一輩子都交給了這個廠子。
    按理說,怎麽也裁不到他頭上。
    可這心裏,怎麽就七上八下的呢?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
    “出來了!名單貼出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眾人轟地一下朝著公告欄湧去。
    此刻,哭喊聲、咒罵聲、歎息聲頓時摻雜在一起。
    林野心頭一緊,把煙往地上一扔,用腳碾滅。
    “走,去看看!” 他和趙山河仗著年輕力壯,硬生生擠進了人群。
    ......
    公告欄上,貼著好幾張大紅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紅色的字體,此刻格外的紮眼。
    無數雙手在空中揮舞,無數雙眼睛在名單上急切地搜尋。
    找到自己名字的,麵如死灰,失魂落魄地退出去。
    沒找到的,剛鬆一口氣,又立刻替身邊的工友擔心起來。
    林野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一張又一張名單。
    沒有
    沒有他爹的名字。
    他心頭剛升起一絲僥幸,就聽到旁邊傳來一陣哭聲。
    他扭頭看去,是一個平時和他爹關係很好的王叔,此刻正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林野再傻也知道,王叔估計被廠裏幹下來了。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最後一張名單,從上到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這張沒有......這張...也沒有。
    當看到最後一張的時候,“林衛國”三個字赫然出現在名單中時。
    林野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
    怎麽會?
    八級鉗工!技術骨幹!幹了一輩子!
    憑什麽?
    他僵在原地。
    “野哥……林叔他……”趙山河也看到了,一張憨厚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他下意識地抓住林野的胳膊,生怕他做出什麽傻事。
    林野猛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就往家走。
    他步子邁得極大,軍大衣的下擺隨風揚起,心中也帶著一股難以壓抑的怒火。
    “野哥!你等等我!”趙山河連忙跟上。
    ......
    回家的路,變得格外漫長。
    穿過熟悉的廠區家屬樓,那些斑駁的紅磚牆此刻看起來格外破敗。
    樓下聚集著三三兩兩的人群,都在議論著下崗的事。
    “老林家那小子,他爹也下了?”
    “可不是嘛,八級工都沒留住,這廠子是真完了……”
    “以後這日子可咋過啊……”
    各種的議論聲飄進耳朵,林野咬緊了後槽牙,走得更快了。
    他家住在三樓,筒子樓,樓道裏堆滿了各家各戶的雜物,光線昏暗。
    還沒走到門口,他就聽見屋裏傳來母親壓抑的抽泣聲。
    當推開門, 一股廉價煙草的嗆人味道撲麵而來。
    父親林衛國佝僂著背,坐在那張用了十幾年的舊沙發上,低著頭,一言不發,隻是一個勁地抽著煙。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頭。
    母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用手帕抹著眼淚,見到林野回來,哭聲更大了幾分。
    “爸,媽。”林野站在門口念道。
    林衛國抬起頭,這個曾經在車間裏說一不二、技術受人敬仰的八級工,此刻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眼窩深陷,鬢角的白發格外顯眼,那雙曾經穩定有力、能加工出最精密零件的手,此刻夾著煙,卻在微微顫抖。
    “小野回來了。”他聲音沙啞說道。
    “沒事,爸……爸以後還能找別的活路。”
    這話像是在安慰家人,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憑什麽?”林野終於問出了心裏的那句話,聲音不高,但充滿了怒音。
    “爸,你是八級工!廠裏誰的技術能比你強?憑什麽讓你下?”
    林衛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歎息一聲,這根本是沒辦法改變的。
    他猛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他的臉上顯得更加憔悴。
    “政策……是政策……廠裏也有難處……”他喃喃著,重複著台上領導說過的話。
    “狗屁的政策!”林野猛地一拳砸在門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不就是欺負老實人嗎!”
    “小野!怎麽說話呢!”母親嚇得停止了哭泣,連忙嗬斥。
    林衛國擺了擺手,示意妻子別說了,他看著兒子,眼神複雜,有愧疚,有無奈。
    “以後……這個家……”林衛國的話沒說完,但林野聽懂了。
    頂梁柱,塌了。
    家裏所有的經濟來源,都指望著父親那點工資。
    供他上學,日常開銷,人情往來……以前雖然不富裕,但也還算安穩。
    從今天起,這一切都沒了。
    窗外,北風依舊呼嘯,刮得窗戶玻璃嗡嗡作響。
    屋裏,父親一根接著一根,煙霧四處彌漫。
    林野看著一瞬間蒼老的父親和默默垂淚的母親,胸口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悶得他喘不過氣。
    他猛地轉身,拉開門說道,“我出去透透氣。”
    他需要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下樓時,他聽到家裏傳來母親再也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聲,以及父親更加劇烈的咳嗽聲。
    他站在筒子樓的入口處,頓入了迷茫。
    未來在哪裏?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那個曾經為他遮風擋雨的家,從今天起,需要他來扛了。
    可是,一個十九歲,剛剛高中畢業,除了打架有點狠、身邊有幾個鐵哥們之外一無所有的青年,該怎麽扛?
    寒風撲麵……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軍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