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老夫老妻各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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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玉穿行在軍陣之間。
    越是細看,她越是確定,這就是她亡夫帶出來的兵。
    君不渡那個人,平日裏沒事的時候,都是一副仙風道骨、慈悲為懷的死出,好像隨時隨地就能駕鶴仙去。
    到了戰場上,他又會換成另一副麵孔——冷肅莊嚴,不近人情。
    他一手帶出來的隊伍,戰力總是最強,傷亡總是最低。
    當初他麾下那些將士,一個個就像眼前這些家夥一樣,紀律嚴明,精神抖擻,讓她感覺無比親切。
    它們齊聲喊著“&*”,熱切望向遙遠的前方。
    敬重乃至敬畏。
    扶玉嘴角微微一抽。
    世人背棄了她的亡夫,他在世間失去應得的尊重,她就在夢裏給他補上了——雖然好像補歪了一點。
    她順著它們目光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一聲低沉震動的號角從遠處傳來。
    “ong——”
    邪魔大軍齊齊出動,抬步踏出,整齊劃一。大地變成了鼓,轟地一震,撼動心脾。
    扶玉雙眸微眯,身經百戰的直覺瘋狂叫囂危險。
    這是一支極其恐怖的軍隊。
    若是在戰場上麵對這樣的敵人……無需細想,她已經本能激起了殺意,指尖不自覺微微戰栗。
    就在她凜住呼吸的刹那。
    大軍轟然前行,越過她的身體,一排排,一列列,步伐越來越大,祭出骨矛、骨槍,悍然發動衝鋒!
    “轟!轟!轟!”
    “&*!&*!&*!”
    扶玉肅重凝望這一方波瀾壯闊的景象,一時間,身軀竟不知是冷是熱,心中亦不知是忌憚,還是激蕩。
    極遠處傳來斬殺聲。
    前軍遙遙衝進了敵陣,扶玉熟悉戰場,側耳一聽,便知道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等的、碾壓式摧枯拉朽的戰鬥。
    也該是這樣。
    君不渡一生經曆大小戰役無數,多數時候是在誅魔,偶爾也出手誅殺人族敗類——未嚐一敗。
    他打仗,她放心。
    扶玉信步往前。
    漸漸地,腳下的土地變得黏膩、泥濘,猩紅一片,提步落步,吱嘰作響。
    她漫不經心望向地上被踩爛的屍首——也是邪魔。
    在她夢裏,君不渡帶著邪魔殺邪魔。
    “你該不會是要一統魔界?”
    扶玉啞然失笑。
    她迫不及待想要找到君不渡,看看他此刻究竟是個什麽魔王形象。
    這處戰場實在廣闊,她踏血而行,始終不見他蹤影。
    透過昏黃的天幕,隻見空中那一輪幽淡慘白、模糊不清的“太陽”極其緩慢地往東邊傾斜。
    她走了很久,直到戰鬥結束。
    邪魔大軍開始收拾殘局。
    補刀的補刀,運傷員的運傷員,抓俘虜的抓俘虜,還有一支隊伍負責收集地上散落的白骨兵器。
    各行其是,有條不紊。
    扶玉隱約聽見雞鳴。
    這個夢中世界顯然不像能養雞。
    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環視四下,仍然沒有發現君不渡的蹤跡。
    扶玉很不高興,抬手合個喇叭:“君不渡!”
    在這一方猩紅的天地間,她的聲音傳得極遠。
    “君不渡——”
    “不渡——”
    “渡——”
    她緩緩旋身,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旋轉。
    回音縈繞耳畔。
    君不渡——君不渡——
    她猶記得,那一日他的死訊傳來時,世界也如此刻這般,天和地,在她麵前旋轉,一直不停地旋轉。
    她也曾有過莫名的信心,確信他會從風中踏出來,輕描淡寫對她說一句,風涼,別在外麵等。
    可是後來……
    她吹了上百年的風,沒等到那個該出現的人。
    扶玉在夢中輕輕笑出聲。
    “我可不會一直等你。”
    她緩緩垂下眼睫,準備脫離夢境。
    眼前忽然一花。
    一抹高挑的身影毫無征兆出現在她的麵前。
    在他身後,長長一串殘影漸次重疊,歸入他的本體。
    白發,赤瞳。
    皮膚如白石似冷玉。
    他俯身,挺拔的鼻骨幾乎觸到她的臉上。
    扶玉嚇一跳,出夢都忘了。
    她忍住沒後退——老夫老妻的,她還能害羞了不成?
    她睜大眼睛,盯向他那對赤紅如血的冰冷瞳眸。
    “君不渡,你。”
    他側耳的動作打斷了她的話。
    他極慢極慢地偏過一張清俊絕塵的臉,緩緩地、小幅度擺動,似在聆聽什麽聲音。
    扶玉眨了眨眼。
    那麽近,她的眼睫碰到了他的皮膚,就像他的銀發曾經劃過她的臉頰。
    一絲一絲的癢,從眼睫,蔓延到心尖。
    扶玉很想打個冷戰。
    她抿唇,後退半步,偏頭凝視他。
    夢裏的君不渡並沒有“找到”她,但他還是停了下來。
    他緩緩直起身軀,走向不遠處一塊山石。盯它片刻,落坐半邊,留出另一半位置。
    扶玉走到他身邊坐下。
    他從袖中伸出手,掌心握著一截新鮮的白骨。
    他開始動手打磨它。
    扶玉托腮,緩緩眨了下眼睛。
    如果她沒看錯,他應該是在做一根白骨簪。
    扶玉歎氣:“你也知道我丟了簪子。”
    君不渡埋頭做事。
    扶玉:“你放心,一點小小的麻煩而已,我出手,隨便就能拿回來。”
    君不渡埋頭做事。
    扶玉:“你記不記得鬼忘川那場大戰,我用我的桃木簪布了個大陣,逆轉天地,倒掛陰陽。十幾萬邪魔被我移形換位到了天上,鎮之以山河之力,嘭——好一場血雨大煙花!”
    君不渡埋頭做事。
    扶玉得意:“我悶聲幹大事,地上那些人事先都不知道,叫魔血澆了個透心涼。”
    想起當時的情景,她樂不可支,身體笑得左搖右晃。
    肩膀上的衣料擦到了他的身上。
    簌簌地,細碎地。
    給人錯覺,是衣服在癢。
    君不渡做好了白骨簪。
    骨節橫在他的手上,蒼白堅硬的手指,與這截沉硬的骨頭好似一樣的材質。
    他定住不動,像一尊風化的石像。
    扶玉的視線緩緩移向那支簪。
    腦海裏浮現一幕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麵——
    那時她和君不渡還不是夫妻,甚至不太熟。
    那是在一場大戰之後,她在桃花樹下找到了他這個統帥。
    他獨自坐在那裏,手裏拿著一支新做好的桃木簪,見她來,也不說話,隻用一雙靜淡的眸子看著她。
    扶玉若無其事走上前。
    他低頭看桃木簪,她也低頭看桃木簪。
    他抬手,把它往她的方向送了送。
    扶玉指了指自己:給我?
    她很確定自己耳朵沒熱,臉也沒紅。
    她這個強力外援在戰場上發揮的作用堪稱恐怖,不知幫他減少了多少傷亡。
    身為統帥,他送她東西表示感謝,很正常。
    對,很正常!
    她自然便笑納了。
    接過簪子,淡定挽起頭發,插上,完美。
    君不渡怔了下,起身抬手——替她揮開了樹枝上方澆潑下來的一大蓬血雨。
    扶玉這才發現他身後不是滿樹桃花,都是些碎成臊子的血肉。
    ……總之,他第一次送她東西,就是這麽個血腥又豔麗的場景。
    當然她事後也若無其事找人問過:“我有一個朋友,她的朋友突然送了她一支親手做的簪子,請問我朋友哦不對,我朋友的朋友,他是什麽意思?”
    別人都說,他一定是對她有意思。
    她笑了,這些人隻知道情情愛愛,根本不懂,這是強者之間的惺惺相惜。
    想著往事,扶玉噗一下笑出聲來。
    她偏頭,望向君不渡手裏的白骨簪。
    這個家夥,都變成邪魔了,還惦記著給她……
    君不渡突然動了。
    他抬手,用骨簪挽起自己一頭落銀般的白發。
    扶玉:“?”
    他緩緩起身,血瞳向下一劃,神態淡漠睥睨。
    扶玉後知後覺,在他做簪子的時候,他麾下的邪魔大軍已經悄然在身前集結完畢,它們肅靜無聲,俯首待命。
    他立直身軀:“&*”
    一瞬間大地震顫。
    鋪天蓋地的邪魔戰將舉起手中重刃,猛烈頓地,口中爆發山呼海嘯的呐喊:“&*!&*!&*!”
    萬眾一心,地動山搖,風雲色變。
    它們仿佛終於迎來了天命所歸的王。
    扶玉:“……”
    差點兒被他裝到了。
    *
    扶玉睜開雙眼,天已大亮。
    翻個身,閉眼,再翻個身,重新閉眼。
    睡不著。
    “主人!”床榻邊上探出狗尾巴草精的臉,它一臉八卦,賊兮兮地問,“你是不是在夢裏見到了誰?”
    扶玉下意識否認:“哪有。”
    又不是她故意夢見他,是他自己跑進她夢裏來。
    狗尾巴草精皺了皺鼻子,根本不信:“主人一定是夢見了一個很帥很帥、帥到犯規的人,你剛剛說夢話,說得好大聲!”
    扶玉呼吸停頓,毫不心虛:“我說什麽了?”
    它模仿她的語氣:“你說,哇——!”
    扶玉:“……”
    她僅僅隻不過是被那個家夥裝到了而已。(備注:這是個病句)
    看慣了他說人話的樣子,突然換個種族,一下子不適應。
    她擺擺手:“看慣了,就那樣。”
    狗尾巴草精捂住嘴,咕嘰咕嘰笑。
    它並不給她麵子:“主人一定是在思念誰!”
    扶玉恍然大悟:“對,我在思念我的簪,你是不知道我那個簪有多厲害。”
    說到簪……
    扶玉理了理頭發,意味不明地問:“我有一個朋友,他從前做了簪子,一直拿在手上等我另一個朋友來,然後送給她。如今他做了簪子,怎麽自己就用了呢?”
    她知道,像狗尾巴草精這種聰明的情愛腦,一定會猜——因為他的身邊沒有他在等的人。
    扶玉微微笑著,淡定等它開口。
    狗尾巴草精:“主人,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那個朋友他,本來也沒有想送人?”
    扶玉:“……”
    她幽幽盯住這個沒腦子的家夥。
    “你給我等著。”
    她即刻就拿回自己的簪,叫它睜大眼睛看清楚,那就是她的!
    天王老子來了,也是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