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遺忘之刃 雙刃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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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白色的礫石灘向遠處延伸,與鉛灰色的天空在視野盡頭模糊成一片。空氣中彌漫的腐朽腥甜氣息雖然比黑水河核心區域淡薄許多,卻依舊如同無形的薄紗,纏繞在口鼻之間,帶來揮之不去的沉悶感。時間在沉默與壓抑的喘息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蘇彌強撐著疲憊不堪、仿佛被掏空的身體,與能量波動依舊不穩的陸離一起,費力地將昏迷的蠱雕和它背上氣息微弱得幾乎要融入空氣的小悟,一點一點拖拽到一處相對幹燥、背風的巨大岩石凹陷處。岩石表麵粗糙冰冷,布滿了風化的痕跡,但至少提供了一個暫時的、可以隔絕部分濕冷河風的庇護所。雷燼則完全依靠完好的左手和相對有力的右腿,配合著腰腹核心的力量,一點點在粗糙的礫石上挪動過來,那條被孢子深度侵蝕過、又被忘川石強行淨化的左腿依舊僵硬麻木,沉重得像是不屬於自己,在身後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淺溝,摩擦著石頭發出的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陸離眼中數據流的奔湧速度平穩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如同瀕臨崩潰的激流,但周身那層代表其能量狀態的光暈依舊黯淡得如同即將燃盡的燭火。他利用係統恢複的有限能量,在岩石凹陷處的周圍,謹慎地布下了一層微弱卻必不可少的基礎警戒和屏蔽力場。這力場無法抵擋強力攻擊,但至少能在較大型生物靠近時發出預警,並能稍稍隔絕、過濾外界那無處不在的、仿佛能滲透進骨髓的惰性侵蝕粒子和低語般的精神汙染。做完這一切,他眼中的幽藍光芒都似乎隨之微不可察地暗淡了一分,顯然這番操作對他的損耗依然不小。
    蘇彌從箱子的應急存儲格裏取出一些之前收集的、相對幹淨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潤濕了相對柔軟的布條。她先跪坐在蠱雕身邊,動作輕柔地撥開它頸側沾染了汙漬的羽毛,為它清理傷口周圍,那被騰根毒素侵蝕的灰黑色斑塊依舊頑固,讓她心頭沉重。接著,她更加小心地俯身,為依舊昏迷、呼吸細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小悟擦拭了一下幹裂的嘴角和冰涼的額頭,指尖傳來的冰冷與灼熱交替的觸感,讓她鼻尖發酸,心中陣陣揪緊。那縷燭龍之淚帶來的生機流光,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她將水囊遞給靠坐在岩石上的雷燼。
    雷燼接過,入手是皮革和金屬混合的冰涼觸感。他仰頭,喉結劇烈滾動,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大口,清涼的液體暫時緩解了喉嚨的幹渴和灼痛。多餘的清水順著他的下頜、脖頸流淌而下,混合著之前戰鬥留下的汗水泥汙,在髒汙的作戰服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長長地、仿佛要將胸中所有濁氣都吐出來般,呼出一口氣,然後重重地靠在背後冰冷堅硬的岩石上,獨眼沒什麽焦距地望著遠處灰蒙蒙的、仿佛永遠也不會放晴的天際線,眼神裏除了劫後餘生的疲憊,更多是一種揮之不去的、仿佛丟失了重要路標的茫然和放空。他甚至無意識地、一遍遍地用完好左手的指尖,反複摩挲著那條死寂的暗金機械臂上的一道新鮮刮痕,仿佛想從中確認些什麽。
    感覺...怎麽樣?蘇彌在他身邊坐下,將身體的重心也靠在粗糙的岩石上,輕聲問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側臉上,試圖從那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輪廓中,找出往日那個一點就炸、如同行走火藥桶般的同伴的痕跡。
    雷燼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帶著一種與他性格不符的滯重。他抬起完好的左手,放到眼前,反複地握緊、鬆開,骨節發出細微的聲,仿佛在反複確認這依舊完全屬於自己、能夠如臂指使的力量。身上...鬆快多了。他悶聲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後的虛弱感,不像之前,總覺得有無數細小的、冰冷的東西在骨頭縫裏、在血管裏鑽,在腦子裏吵吵嚷嚷,像一群趕不走的蒼蠅...現在,清淨了。 他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將那種殘留的幻聽徹底驅散。
    這確實是忘川石帶來的、毋庸置疑的好處。那源自上古法則的淨化之力,如同最有效的清道夫,將那些附著在他生命本源上的、惡性的寄生汙染清掃一空。蘇彌點了點頭,心中稍慰。
    但是,雷燼話鋒陡然一轉,眉頭再次緊緊皺起,在他額間形成幾道深刻的、飽經風霜的紋路。他抬起那隻完好的手,不是捶打,而是用一種帶著困惑和無力感的方式,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阻礙了他的思考。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困惑,以及一絲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察覺的、因而產生的焦躁,但是這裏...空得慌。好像...丟了什麽東西,很重要的東西,跟命根子連著似的。
    他轉過頭,看向蘇彌,那雙獨眼裏此刻沒有了以往那種仿佛隨時會噴薄而出的暴戾和深沉的血色,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純粹的、尋求答案的疑問,你們都說,我該恨那幫叫的雜碎,恨到骨頭裏,刻在魂兒裏。我也覺得...好像是該恨,這念頭像刻在骨頭裏的本能。可具體恨他們什麽?為什麽恨到這種地步?哪些王八蛋的臉該被老子親手砸爛?哪些仇必須用血來洗?...想不起來了,媽的,全想不起來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油膩的毛玻璃,隻能看到後麵有個張牙舞爪的影子,具體什麽樣,幹了什麽,全他娘的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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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越說語速越快,情緒也帶上了一絲激動,猛地抬手,不是以往那種暴怒地砸向牆壁或地麵,而是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那條依舊麻木的大腿,力道之大讓蘇彌都擔心他會傷到自己。但這動作裏,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處發泄的無力感,而非狂怒。媽的,就像有人把老子的記憶庫撬開,單獨抽走了幾本最厚、畫滿了紅叉和人名、浸透了血和火的賬本!
    知道有仇,天大的仇,卻不知道仇深幾許,債主長啥樣!這他娘的算怎麽回事?!渾身是勁,卻不知道往哪兒使!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對這種不完整狀態的極度不適和排斥。一個習慣了依靠強烈、單一的情感作為驅動核心行事的人,突然失去了那份熾熱、明確的燃料,隻剩下一個冰冷的、由他人告知的的框架,這感覺無異於航船失去了羅盤,猛獸被拔掉了獠牙。
    蘇彌和陸離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深沉的凝重。忘川石,這把雙刃劍,它精準而冷酷地切除了那與惡性質寄生緊密糾纏的、最極端、最易燃易爆的情感腫瘤,挽救了雷燼的性命和理智。但結果,是生存下來的同時,靈魂也出現了難以彌補的殘缺。這代價,詭異而殘酷。
    或許是好事。陸離平靜地陳述,他的邏輯核心不受這些複雜情感的幹擾,隻基於數據和模型進行分析,過於強烈和單一的仇恨執念,本身也是一種高能耗的精神負擔,並且會顯著影響認知判斷。根據你以往的戰鬥行為數據模型分析,有百分之十七點三的概率,你會因情緒過度投入而出現非必要的戰術風險,導致自身受損或戰局複雜化。從純邏輯角度,現在你的決策過程,理論上會更趨於冷靜和理性。
    理性?雷燼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短促的嗤笑,那笑容裏卻沒什麽真正的笑意,隻有一片空洞的茫然,老子以前靠的就是一股氣!一股不服就幹、有仇必報、撞了南牆也要把牆撞穿了的勁兒!現在這股勁兒...沒了著落,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打架都不對味了,心裏空落落的。他下意識地晃了晃自己那條死寂的暗金機械臂,臂甲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連這破胳膊,以前雖然總是鬧騰,跟有個自己的想法似的,但好歹算是個活物,有點反應...現在,跟塊真正的、冷冰冰的廢鐵一樣,死氣沉沉。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語,也為了打破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圍,遠處靠近黑水河方向的亂石堆後,隱約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令人不安的聲響,伴隨著幾聲低沉的、帶著赤裸裸威脅和貪婪意味的嘶吼。陸離布下的基礎警戒力場立刻發出了微弱的、如同水波蕩漾般的能量波動提示。
    陸離眼中數據流瞬間加速,如同被驚動的蜂群:檢測到三隻低等腐食性異獸接近,能量等級低,生命反應微弱,威脅性評估為較小。推測被我們此地殘留的生命氣息,或...蠱雕傷口散發出的微弱血腥味吸引而來。
    若是往常,根本不需要陸離如此清晰冷靜地分析,雷燼早就如同被瞬間點燃的炸藥桶,喉嚨裏迸發出一聲震懾人心的咆哮,想也不想地就會提起他那柄標誌性的熱能戰斧,如同出閘的猛虎般衝上去,將任何敢於覬覦、挑釁的活物用最直接、最暴力、最酣暢淋漓的方式砸個稀巴爛,用敵人的哀嚎和飛濺的血肉來宣泄胸腔中沸騰的怒火,同時也為團隊清除掉顯而易見的威脅。那幾乎是他的一種本能,一種融入了骨血的習慣。
    但現在,在聽到預警和陸離分析的瞬間,他隻是猛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身體下意識地進入了戰鬥預備姿態,獨眼瞬間銳利如鷹隼,倏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完好的左手條件反射地往背後熟悉的武器位置一摸——再次摸空那柄陪伴他許久的戰斧早已遺失在迷宮的混亂之中)。他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幾乎是烙印在戰鬥本能深處的凶悍戾氣,但那戾氣如同缺乏燃料的火焰,隻是閃爍了一下,便迅速黯淡、熄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冷靜的、帶著審視和評估意味的警惕。
    他沒有動,沒有像過去那樣不管不顧地撲出去,隻是微微調整了一下重心,將受傷無力的左腿往後挪了挪,尋找更穩固的支撐點,完好的左手緊緊握拳,臂膀肌肉賁起,眼神冰冷地注視著那隻最先從岩石後探出醜陋頭顱、試探性地向前逼近的蝕骨獸,像是在精確計算著彼此的距離和最有效的攻擊角度,又像是在...觀察、等待,或者說,猶豫。
    蘇彌沒有猶豫。在確認威脅性質的瞬間,她的手已經穩定地按在了箱子的激發模塊上。側麵的能量發射管悄無聲息地彈出,的一聲輕響,一道凝練的、散發著低溫的幽藍色脈衝光束精準射出,如同死神的指尖,瞬間洞穿了那隻領頭蝕骨獸布滿癩痢的頭顱。那畜生甚至連一聲像樣的慘叫都未能發出,便直接僵直,然後軟塌塌地癱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生機。另外兩隻原本蠢蠢欲動的蝕骨獸,目睹首領瞬間斃命,發出了驚恐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嗚咽聲,毫不猶豫地夾著尾巴,以最快的速度逃竄,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嶙峋的亂石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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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暫的危機,被幹脆利落地解除了。
    蘇彌輕輕鬆了口氣,能量發射管收回,箱子屏幕上的鎖定光標熄滅。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雷燼。隻見他依舊保持著那個身體微躬、拳頭緊握的戒備姿態,目光還停留在那隻蝕骨獸屍體倒下的方向,過了好幾秒鍾,才像是確認了威脅真的已經消失,緩緩地、幾乎有些僵硬地放鬆了下來。
    他獨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情緒——有對蘇彌出手果斷、精準的認可和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一絲依賴;有一絲未能親自出手、活動筋骨的...微妙的別扭和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難以理解的平靜,或者說...是激情退去後留下的巨大空洞。他仿佛在潛意識裏疑惑,為什麽自己的身體沒有像記憶或者說殘存的戰鬥本能)告訴他的那樣,因為被挑釁而沸騰起狂暴的戰意和熱血。
    忘了也好,雷燼忽然沒頭沒尾地、聲音不大地說了一句,像是深夜裏的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圖說服自己,說給身旁的蘇彌和靜立一旁的陸離聽。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做出一個以往那種混不吝的、帶著點痞氣和無所畏懼意味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刻在了不屬於他的麵具上,顯得格外生硬,甚至透出幾分難以掩飾的落寞和疲憊。
    輕鬆多了。 他抬起完好的左手,不是捶打,而是用一種近乎輕柔的、帶著點探尋意味的動作,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胸口,那裏,曾經日日夜夜被仇恨的毒焰灼燒,仿佛藏著一座永不熄滅的火山,以前這裏,總是堵著點什麽,沉甸甸,燒得慌,憋得難受。現在...空了,是有點不習慣,好像少了點什麽支撐,但...確實不燒了,也不憋了。
    他轉過頭,目光重新聚焦在蘇彌臉上,那雙獨眼裏,以往那種仿佛熔岩般湧動、隨時可能噴發的暴戾和深沉的血色已然褪去,竟然顯露出幾分近乎陌生的...清澈,盡管這清澈的背後,是更加巨大的、如同迷霧般的茫然和對未來的不確定。他臉上扯出的笑容似乎自然了一點,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嚐試性的、甚至可以說有點笨拙的、試圖融入當前氛圍的輕鬆:
    忘了也好,輕鬆多了。以後就跟著你們混了。
    這話語本身,帶著一絲仿佛放下千斤重擔後的釋然和妥協,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但蘇彌看著他那雙不再被仇恨染紅、卻也因此失去了某種銳利光芒的眼睛,聽著那語氣裏與她認知中那個暴躁、固執、卻重情重義的雷燼截然不同的平靜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心中非但沒有感到放鬆,反而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的酸楚和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這把名為的雙刃劍,鋒利無比,它成功斬斷了侵蝕肉體、腐蝕精神的惡性質寄生毒藤,將雷燼從徹底墮落瘋狂的邊緣拉了回來。但與此同時,它似乎也無情地抽走了支撐他行走、戰鬥、生存了多年,幾乎已經成為他靈魂骨架的核心部分——那份與北冥淪陷、與同伴慘死、與自身改造緊密捆綁的、熾熱到足以焚盡一切的仇恨。活下來的雷燼,身體在逐漸康複,理智得以保存,但他還是那個她所認識的、可以毫無保留地將後背托付的、如同狂暴戰神般可靠而純粹的同伴嗎?這份因而來的、看似的空白,究竟是一種擺脫枷鎖的新生,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更為深刻的...迷失與殘缺?
    她不自覺地更加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忘川石,那溫潤冰涼的觸感此刻卻仿佛帶著刺骨的寒意,透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代價,已經清晰地、殘酷地開始顯現,而這,或許僅僅隻是一個令人不安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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