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孢子雖除,心傷難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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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那片令人窒息的平台後,三人在幽都邊界扭曲的地貌中繼續前行,朝著陸離計算出的空間節點方向移動。周遭是嶙峋的怪石與無聲流淌的冥霧,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的泥土氣息和某種說不清的、仿佛來自遠古的荒蕪感。但隊伍內部的沉寂,比幽都本身更加厚重,像一層無形的繭,將三人各自包裹。
    雷燼走在最前,完好的左臂下意識地揮動著,將擋路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慘白枯枝劈斷。動作依舊剛猛,帶著北冥戰士特有的利落,但獨眼深處卻少了以往那種一往無前的銳利,多了幾分揮之不去的煩躁與…空洞。每一次揮臂,肌肉記憶驅使著力量爆發,可心裏卻像是缺了關鍵的燃料,讓這爆發顯得後勁不足,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
    忘川石淨化了孢子,救了他的命,卻也抽走了他賴以生存二十多年的基石——那焚盡一切的仇恨。此刻,他身體裏屬於騰根的侵蝕確實消失了,皮膚上隻留下些淡灰色的、仿佛燒傷初愈的痕跡,體內力量運轉也通暢了許多,不再有那種異物盤踞的滯澀與隱痛。可心裏頭,卻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塊,空落落的,冷風嗖嗖地往裏灌,帶著一種令人恐慌的虛無。他甚至開始懷念起那蝕骨的痛苦和瘋狂的囈語——至少那證明他還“恨”著,還“活”著,有明確的目標去摧毀。
    “他娘的…”他低聲罵了一句,卻不知道在罵什麽。罵熵組織?可那份熾烈的、支撐著他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每一次重傷後都能咬著牙站起來的恨意,如今隻剩下一個模糊的概念,像褪色的壁畫,依稀記得輪廓,卻再也感受不到那灼人的溫度,引不動胸腔裏那團曾經永不熄滅的火焰。罵忘川石?那破石頭又確確實實救了他,讓他擺脫了變成怪物的命運。罵這鬼地方?幽都本就如此,陰冷死寂,又能怪得了誰?
    他嚐試著像以前那樣,在腦海中勾勒那些仇敵的模糊麵孔,試圖重新點燃怒火,哪怕隻有一絲火星也好。可畫麵總是剛泛起一絲漣漪,就迅速模糊、消散,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碎,連帶著一種莫名的、更深沉的虛無感襲來,讓他胸口發悶,呼吸都變得不暢。這種無力感,比麵對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強敵都讓他挫敗,仿佛一拳打在了空處,所有的力量都反饋回了自己身上,震得五髒六腑都在難受。
    “雷燼,”蘇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你的腿…還好嗎?”她敏銳地注意到他行進間,那條無力的左腿似乎比之前更顯沉重,落地時有些不自然的拖遝,甚至在跨越一道較寬的石縫時,身形都微微晃動了一下。
    雷燼猛地回神,獨眼中閃過一絲被看穿窘迫的惱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茫然取代。他討厭這種需要被人關心的脆弱感。“沒事!”他粗聲回答,刻意用力踩了一下左腳,試圖證明什麽,卻隻換來腳踝處一陣酸麻和膝蓋關節的輕微刺痛,讓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好的很!比背著那身破孢子的時候強多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試圖用音量掩蓋那份不適與心虛。
    這話倒也不全假。身體確實輕鬆了,不再有那種無時無刻的、來自內部的啃噬與瘋狂低語,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但另一種“重量”卻壓了上來——一種失去了目標的輕,輕得讓他無所適從,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狂風中不知該飄向何方。以往,仇恨是指引他方向的唯一燈塔,無論多麽黑暗,他都知道該往哪裏揮拳。現在,燈塔熄滅了,四周隻剩下一片茫茫的、令人心慌的迷霧。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前行的陸離。那家夥自從平台之後,就徹底變成了一截會走路的金屬疙瘩,眼中的數據流雖然恢複了運轉,卻慢得讓人心急,如同生鏽的齒輪,而且不再主動提供任何環境分析、路徑優化或威脅評估,隻有當蘇彌明確詢問時,才會用最簡練、最不帶感情色彩的語句回答,仿佛一個被設置了節能模式的機器。這種變化,讓雷燼心裏那股無名火更是無處發泄,還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與疏離。一個連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記憶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的家夥,還能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嗎?他的那些精準計算,背後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就在這時,側前方的冥霧一陣劇烈翻湧,伴隨著幾聲貪婪的、仿佛刮擦靈魂的嘶鳴,三隻形似鬣狗、卻通體半透明、眼中燃燒著幽綠魂火的“噬魂獸”悄無聲息地撲了出來!它們本能地感知到這片死寂之地中罕見的、鮮活濃烈的生者氣息,帶著對魂能最原始的貪婪,利爪撕裂霧氣,直取隊伍中最前方、氣息最為外放的雷燼!
    若是以前,雷燼根本不會多想,甚至會在心底湧起一絲殺戮的快意。戰斧若還在手)早已帶著滔天怒焰劈出,或者凝聚全部力量的拳頭會以最狂暴、最直接的方式將這些敢於擋路的穢物連同其魂火一起轟成渣滓,用它們的徹底湮滅來澆灌心中那株名為仇恨的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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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在…
    麵對疾撲而來的噬魂獸,那陰冷的氣息瞬間刺激著皮膚,雷燼的獨眼猛地收縮,戰鬥本能讓他完好的左臂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凝聚起暗金能量。能量迅速流轉,在臂端形成一道凝實的光刃雛形。但就在能量即將噴薄而出的刹那,他卻遲疑了一瞬。該用多少力?以往都是傾力而出,不顧消耗,力求一擊斃敵,用絕對的力量碾壓一切。可現在…仇恨那味最猛烈的催化劑沒了,他出手的“理由”似乎也變得模糊了。是為了清除障礙?還是…隻是習慣性地揮拳?這細微的差別,在此刻卻如同鴻溝。
    就這麽一刹那的猶豫,思維與動作出現了微不足道卻致命的脫節。最先撲到的那隻噬魂獸,鋒利的、由純粹魂能構成的爪子已然觸及了他的肩甲!刺骨的陰寒瞬間傳來,仿佛要凍結他的血液與靈魂!
    “滾開!”雷燼怒吼一聲,這怒吼卻不再是充滿殺意與暴戾的咆哮,反而帶著一種被冒犯的、近乎煩躁的驅趕意味。左臂終於揮出,暗金能量凝聚成一道相對凝實、卻遠不如以往那般狂暴外放、充滿毀滅氣息的光刃,精準地——幾乎可以說是過於刻意地——斬在噬魂獸的頸項之間。
    “嗤啦!”光刃劃過,如同熱刀切過油脂,噬魂獸發出一聲淒厲的、直刺靈魂的魂嘯,身形劇烈扭曲,隨即潰散成一片飄散的綠色光點。幹淨,利落,甚至帶著一種以往罕見的、對力量控製的精準與…節省。
    但另外兩隻噬魂獸已趁機近身,帶著腥風的、仿佛能吞噬生機的嘴咬向他的腰腹和那條本就無力的右腿!
    雷燼心中一凜,戰鬥經驗讓他本能地想後撤半步,拉開距離,同時調動全身力量進行雷霆反擊。可那條麻木無力的左腿卻在此刻拖了後腿!移動慢了半拍,重心調整出現了細微的偏差!眼看那散發著寒氣的利齒就要咬中他的小腿——
    一道灰白色的、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淨化之力的光芒後發先至,如同水波般無聲蕩過,那兩隻噬魂獸前撲的動作瞬間僵滯,眼中的魂火劇烈閃爍、明滅,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隨即如同被風吹滅的蠟燭般迅速黯淡下去,猙獰的身形也緩緩消散,化作虛無。是蘇彌出手了,她手中的忘川石散發著淡淡的餘暉,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堅定。
    幾乎在同一時間,幾道細微若發絲、卻精準無比的幽藍色能量束從陸離方向射出,並非直接攻擊,而是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幹擾並引導了噬魂獸潰散時逸散出的、可能帶有汙染性的魂能波動,將其分解、導引向無害化的自然消散。他的輔助依舊精準、及時,無可挑剔,卻沉默得如同一個設定好的、缺乏靈魂的自動程序,沒有預警,沒有分析,隻有結果。
    危機瞬間解除,平台上卻陷入了一種更尷尬、更令人窒息的寂靜。隻有冥霧還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雷燼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著,不是因疲憊,而是因那瞬間的狼狽與內心翻湧的複雜情緒。他獨眼死死盯著自己剛剛揮出的左臂,又低頭看了看那條不爭氣的、差點讓他陰溝裏翻船的左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剛才那一瞬間的遲疑和因身體不便而導致的危險,比噬魂獸的利爪更讓他難受,像一根刺,狠狠紮進了他驕傲的心裏。他活下來了,甚至戰鬥得更“精準”、更“高效”了,但這感覺…陌生得讓他心慌,甚至有些厭惡。他像個突然被丟掉了使用說明書、內部結構還被強行改造過的老舊兵器,空有威力,卻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酣暢淋漓地施展,連基本的自保都顯得笨拙。
    “你的應對…更有效率了,對力量的掌控也更精細。”蘇彌收起忘川石,輕聲評價道,試圖打破這令人不適的僵局,也帶著一絲真誠的肯定。她確實看出了他剛才那一擊中對力量的控製,與以往一味追求極致破壞、時常造成力量浪費的風格截然不同。
    “效率?掌控?”雷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語氣中充滿了自嘲與煩躁,“老子以前殺人…不是,殺敵,從來不管什麽狗屁效率和掌控!夠勁!夠爽!能把那些雜碎碾成粉末就行!心裏頭那團火燒得旺,拳頭就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煩躁地用力抓了抓頭發,仿佛想將那種無力感從腦袋裏揪出去,“現在倒好,跟個娘們似的掂量來掂量去,幾分力,打哪裏…打架都打得憋憋屈屈!這他娘的是什麽鬼樣子!”他越說越激動,獨眼中布滿了血絲,那是一種迷失方向的困獸般的憤怒。
    他猛地抬起頭,獨眼中充滿了深刻的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脆弱,直直地看向蘇彌,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尋求答案的迫切:“蘇彌,你說…以前我為恨而活,雖然累,心裏頭像壓著座火山,但那是實的,有股勁兒推著老子往前衝,再難也能爬起來。現在…恨沒了,孢子也沒了,命是保住了…可為啥…為啥老子覺得心裏頭這麽空?空的發慌!打架都不得勁了!我這一身力氣,以後…該為啥掄拳頭?還能為啥掄拳頭?”
    這個問題,他問得直白而粗糲,沒有任何修飾,卻道出了他此刻最深的迷茫與存在危機。失去了仇恨這唯一的、盡管扭曲卻無比堅定的坐標,他在戰鬥與生存的迷宮中徹底迷失了方向,連帶著力量都仿佛失去了靈魂。
    蘇彌看著他眼中那近乎荒蕪的茫然,一時語塞。她能夠理解這種感覺,就像她腦海中那塊因獻祭而留下的冰冷記憶空洞,那種部分自我被剝離的虛無與恐慌。但她至少還有母親留下的箱子盡管已被詛咒侵蝕),還有前世未竟的使命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還有救治小悟這個明確的目標…這些如同殘破的羅盤,指引著她模糊的前路。而雷燼,此刻似乎真的隻剩下了一個被忘川石洗淨的、空蕩蕩的軀殼,和一雙不知該指向何處、為何而戰的拳頭。
    陸離依舊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背景的一部分。隻是,他那緩慢流淌的數據流,在雷燼那番直擊靈魂的疑問回蕩在冥霧中時,似乎產生了一瞬間極其微弱的、幾乎不可察的凝滯與波瀾,仿佛某個被深埋的底層協議被無意中觸動了毫厘,隨即又恢複了死水般的沉寂。
    幽都的風,帶著永恒的陰冷與嗚咽,吹過三個各自背負著不同殘缺、在不同性質的迷途中跋涉的靈魂。孢子雖除,那蝕骨的心傷,卻遠未到愈合之時。前路漫漫,迷霧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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