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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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那邊。
    好奇心不足以使陳泊禹的這位朋友,完成這幅修複體驗字畫,太考驗耐心,稍顯熱鬧的生日派對,也不是適合體驗的場合。
    藍煙看出他的為難,微笑說:“剩下的下次有機會再嚐試吧,後麵步驟比較麻煩,短時間修不完。”
    這位朋友立即放下手中工具,衝藍煙笑一笑,稍有歉意,但如釋重負。
    藍煙埋頭收拾殘局。
    梁淨川站在餐桌對麵,觀察片刻,正要邁步。
    陳泊禹從沙發那邊快走兩步,到了藍煙身旁,捉住她的手腕,低頭微笑:“去那邊聊聊天?”
    這次吵架和好之後,陳泊禹變得比以前黏人,仿佛回到了兩人剛確定關係的那一陣,工作之外的時間,除了必要應酬,幾乎都是跟她一起消磨。
    大家起身讓位,陳泊禹拉著藍煙坐下,他手臂撐在沙發靠背上,以不著痕跡的姿態,將她圈定在自己懷抱的範圍裏。
    有人起哄:“這兒大部分都是單身狗,陳泊禹你幾個意思啊,秀恩愛這麽明目張膽?”
    藍煙不常參與陳泊禹社交圈的活動。
    剛在一起的時候參加過,但性格、興趣差異實在太大,她獲取不到什麽樂趣。
    陳泊禹的朋友圈,與他的階層、特質趨同,都是一群沒有任何生存危機的年輕人,連煩惱都像香檳沫、奶油花……充滿夢幻泡影、紙醉金迷的天真。
    而她,操心的都是眼前務實的雞毛蒜皮:補料配不上,冬天到了天光太短全色總也做不完、修了一半客戶又提出了南轅北轍的新要求……
    當今這個短視頻當道的時代,藍煙可能是不愛刷短視頻的少數派,電子榨菜喜歡越長越好,休閑時間也寧願開不費腦的長視頻,邊聽邊畫一點小作品。
    陳泊禹的朋友們,高速切換又眼花繚亂的圈內話題,好似五秒一個的短視頻,在她麵前匆匆刷過,還都是她不感興趣的頻道。
    大腦信息過載,藍煙坐了一會兒,自認義務已盡,不為難自己,轉頭跟陳泊禹說句“我去拿點飲料”。
    陳泊禹低頭看了看她,似在確認她有沒有不高興,隨後點了點頭,鬆開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藍煙從沙發起身,走往茶水台。
    倒一杯紅茶,喝了一口,目光環視一圈,落定在餐桌那裏。
    殘局收拾到一半,沒修完的字畫還攤在桌上。
    梁淨川站在桌邊,正低頭一邊研究攤在一旁的說明書,一邊試圖往破洞上貼補紙。
    熱紅茶,呼吸嗬得熱氣上升,繚繞於鼻尖,藍煙盯著看了兩分鍾,確定他是真有興趣,也是真的在操作上遇到了難題。
    猶豫片刻,轉頭放下茶杯,朝他走過去。
    熟悉腳步聲停在身側,梁淨川佯作不知,嘴角微揚,一瞬恢複,端正自己的“獵物”身份。
    很多人對藍煙的評價是“冷漠”,絕非如此,“冷漠”與“冷淡”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別。
    她不是一個“冷漠”的人,相反極具樸素的正義,對於旁人的困境,她絕不會作壁上觀。
    連身為仇人的他,也幸得她小小的照拂。
    他讀高三那一年,兩人關係比現在糟糕得多,用水火不容形容絕不誇張。
    那時是初冬換季,流行性感冒蔓延,班裏病倒一大片,前後左右夾擊之下,他也沒能幸免。
    那天回到家,丟下書包那刻便覺得精疲力盡,原想在床上躺一下再起床洗漱,一倒下去天旋地轉。
    家長不在家,房門忘了關,或許他這樣斜躺在床尾的姿態實在詭異,迷迷糊糊之間,他聽見那道微冷的聲音連喊了幾次“喂”,他似乎應答了,更可能其實沒有。
    因為藍煙竟破天荒地踏入了房間,薄霜一樣的聲音來到了麵前,語氣多出些謹慎的探問:喂,你怎麽了。
    ——是,在最早的時候,他在她那裏的名字是“喂”。
    而後,他感覺到有手指來探他的鼻息,似乎想看他是不是還有呼吸,如果神識清楚,能夠目睹這一幕,一定會比他想象得更要搞笑。
    之後,便有微涼觸感貼上額頭,沒過多久,又有什麽抵上額角,他意識到那是額溫槍。
    隨後,他的肩膀被按住,一陣猛晃,眩暈讓他差點吐出來。
    非常不耐煩的聲音,連番催促:喂,你把藥吃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爬起來的,可能是身體保護機製判斷,再這麽被晃下去,他的腦漿會先被晃成蛋花湯,於是仁慈地施舍了一點腎上腺素,使他順利地完成了從服藥到爬上床躺下來這一係列操作。
    他平躺下來,閉眼之前最後殘留的視覺記憶,是藍煙掀開了他的被子,嫌棄地替他蓋上。
    很潦草,被子甚至都沒有完全展開,重疊的兩層,石板一樣厚重地壓在他身上。
    但或許歪打正著,厚被子讓他出了一身汗,他得已在兩小時後順利退燒。
    腳步虛浮地爬起來去找水喝,剛走出房間,斜對麵房間門就被打開,藍煙站定在門口,望了他一眼,不到兩秒鍾,就退回房間,以房門猛摔的方式,結束了那一次的行俠仗義。
    “搭口邊緣留多了。”
    一根手指伸過來,在他按住的補紙邊緣,輕輕點了點,一並截斷他的回憶。
    細長手指,粉色甲床,微泛光澤,帶一輪漂亮的白色小月牙。
    梁淨川讓那輪月牙印在自己眼睛裏,低“嗯”了一聲,“不好把握,一用力就搓多了。”
    “手指的輕重力道要訓練一段時間才會形成肌肉記憶……”藍煙在工具包裏翻找了一下,那裏麵配了一柄23號刀片的手術刀。
    她拿起來,調轉方向,刀頭朝自己遞給他,“你用這個刮著試一下。”
    梁淨川接過手術刀。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是很漂亮的一雙手。藍煙目光停頓一秒,移到他手指輕輕壓住的補紙上。
    刀片傾斜,正要試刮,藍煙說:“等下。”
    工具沒有配噴壺,她拿起小號排筆,蘸水,在玻璃碗邊緣輕搭片刻,控一控水,拿到畫心上方,讓水均勻流下去,使畫心背麵更濕潤。
    梁淨川轉頭,以表情詢問,可以了?
    藍煙點頭。
    刀片輕刮紙張,是另種觸感,仍是需要全神貫注的精細操作。
    藍煙掌撐桌沿,挨著他,低頭細看。
    白色襯衫衣袖挽起,褶皺堆攏於肘部,輕擦過藍煙的手臂。
    明明是正常體溫,卻有高熱的錯覺,隔著衣料也能向他的皮膚傳導。
    距離近到梁淨川腦中警報頻響。
    認識逾十年,同個屋簷下生活一年,藍煙用立場在他們之間劃出壁壘森嚴的兩個戰壕,他習慣槍林彈雨,不習慣這樣近距離的並肩。
    動作停了下來。
    數秒,藍煙問他:“怎麽了?”
    梁淨川微笑:“不會做。示範一下?”
    藍煙示意梁淨川往旁邊挪半步,自己走到他方才的位置,彎腰,低下頭去,指腹輕搓搭口片刻,動作稍頓,轉頭抬眼,“你離那麽遠能看清楚嗎?”
    梁淨川一頓,也將頭低了下來。
    腦袋隻差寸許就挨在一起,氣息呼出,幾乎能拂動她額前垂下的發絲。
    她應該不久前洗過頭發,身上也沒有貼膏藥,能清楚聞到,她發上潔淨淺淡的香氣。
    梁淨川呼吸放緩,以比平日更冷靜的語氣問道:“你們是用手搓,還是手術刀刮。”
    “都有,看情況。”
    “指紋會被搓掉嗎?”
    “我師傅的指紋,反正有點錄不上了,我的……”她手掌一翻,掌心朝上,伸出食指,“好像有點淺。”
    “看看。”
    話音落下的一瞬,梁淨川倏地伸手,從下方搭住了她的手腕,往上輕輕一托。
    食指離他眼睛更近。
    藍煙一愣,須臾之後,感知到了強烈的不自在。
    她將視線移到梁淨川臉上。
    他正仔細觀察她的指尖,表情專注——應當隻是單純的好奇,因為從動機和立場,都不能得出“故意”的結論。
    藍煙受不了這份不自在,正要將手收回,他鬆開了,平聲說:“是要淺一點。”
    藍煙“嗯”了聲,低下頭去,繼續示範。
    沙發那一區的吵嚷,似乎隔了一道屏障,沒有傳遞到此處。
    腦袋旁邊,梁淨川平靜的呼吸聲好像變得比方才清晰。
    藍煙拿手指將搭口搓出一段斜坡,往旁邊讓了半步,抱住手臂,不作聲色地拿手掌摸了摸手腕處,抹去留存的存在感,平靜地問:“會了嗎?”
    “我試試。”
    梁淨川重新拿起手術刀,從她做的那一處斜坡的旁邊入手,一點一點刮出同樣的斜度。
    低著頭,全神貫注,侍畫如侍疾,細致而耐心。
    藍煙一直知道梁淨川是個刻苦專注的人,他聰明,但未到天才的程度。四中是南城生源最好的公立高中,一顆粉筆頭投出去,砸中的那個學生,是天才的可能性十之八九。這樣的環境裏,非天才除了努力別無出路。
    有兩回早起去畫室趕作業,在清晨六點半的公交站台碰到梁淨川。
    他手裏拿著金屬環扣的單詞本,等車的間隙,仍在默背單詞。有車經過,他抬頭望一眼,直到去往四中的那一趟開過來,他才將單詞本揣進黑色羽絨服的口袋裏。
    此刻,對他的專注有了更直觀的感受。
    文物修複這專業,讀的人少,能堅持的更少。
    她竟然不得不承認,她最討厭的人,居然有從事這一行的素質。
    藍煙許久沒作聲。
    梁淨川聲音低低地傳過來,“藍煙老師怎麽不繼續指導了?”帶一點懶散的尾音。
    這稱呼一秒鍾將藍煙惹毛,“上次那杯茶不是把你毒啞了嗎。”
    梁淨川立即換了更認真的口吻,虛心請教:“那應該怎麽稱呼?學姐?師姐?”
    “看到那把馬蹄刀沒有。”
    梁淨川點頭。
    “我用得非常順手,吹毛斷發。”威脅口吻。
    他抬起頭來,目光望定她,眼裏笑意很深,“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