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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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祥起初精神還有些恍惚,以為是自己彌留之際看花了眼。
    叫完那聲皇阿瑪後,他才醒過神來,意識到站在他麵前的是永璉。
    李德全給胤祥掖了掖被角,扶他靠好,問道:“十三爺,您可要跟二阿哥再說上幾句話?”
    該說的昨天其實都已經說完了,隻是今兒永璉特意來了,胤祥便又點了點頭。
    好在本來屋子裏也沒什麽下人,李德全便趕忙帶著哭地有些神誌不清的弘昌出去了,屋子裏便隻剩下了玄燁和胤祥兩個人。
    胤祥看著玄燁,他隱隱地覺得今天這個小侄孫好像和昨天的有些不一樣,隻是他說不清楚是哪裏不同了。
    他咳了兩聲,玄燁見狀拿起一旁的茶杯上前遞給他,胤祥擺了擺手,他現在已經喝不下去了。
    湊近一看,玄燁才發覺胤祥的臉色已經灰白,嘴唇幹裂著,明明睜著眼卻讓他感到他的眼眶裏空空蕩蕩的,已經駕崩過一次的玄燁對他這副樣子很是熟悉。
    當真是油盡燈枯了。
    方才胤祥畫的陵寢圖還放在一邊,玄燁抿著唇撿起來,上頭是嚴格按照親王的陵寢規格來畫的,甚至還縮減了幾分。
    胤祥見他拿起來看,深吸了幾口氣喃喃地說道:“朝廷正在和準噶爾打仗,國庫吃緊,你皇爺爺若是……”
    “胤祥,你做地很好。”
    胤祥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錯愕地看著眼前剛滿兩歲的永璉,眼睛瞪地老大。
    他看到永璉抬了抬眼,身上的氣勢也陡然變化,露出了他再熟悉不過的神情,仿佛在提醒他,剛剛那一眼並非是他的錯覺。
    “皇……皇阿瑪?”
    真的是皇阿瑪嗎?皇阿瑪回來了?
    玄燁歎了口氣,說道:“是朕。”
    胤祥的眼淚唰地便流了下來,他掙紮著起身想給玄燁行禮,玄燁趕忙上前按住他。
    “不必多禮了。”
    說罷,他還強忍住心酸,難得開了個玩笑。
    “朕如今這幅樣子倒是也攔不了你什麽了。”
    胤祥愣在原地,直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試探地嚅動了一些嘴唇,問道:“皇阿瑪,真的是您嗎,您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是因為他不久於人世,所以皇阿瑪借著永璉的身子來看他的嗎?
    玄燁笑了笑:“你這小子,朕去年還不能走路說話的時候,你可是占了朕不少便宜。”
    胤祥聽了這話才知道,原來永璉一直以來便是皇阿瑪!
    提起這個胤祥灰白的臉上還露出一抹血色,他不知道永璉是皇阿瑪,看到那麽像皇阿瑪的一個孩子,自然就忍不住上手逗弄一番了。
    如今再想想那是皇阿瑪,真的讓他這個將死之人都有點無處自容了。
    “皇阿瑪,您……”
    胤祥本以為自己有很多話想跟自己的皇阿瑪說,可話到嘴邊他卻覺得沒有一句是能說地出口的。
    他想問,在皇阿瑪的心裏,他是不是一個不孝不悌的人。
    他舍棄了太子,還和四哥私底下站到了一起,皇阿瑪是不是對他很失望。
    可是這些話他卻怎麽都說不出口,隻能怔怔地看著玄燁。
    “朕回來這兩年,一直沒告訴你們,別怪朕。”玄燁突然說道。
    胤祥掙紮著又坐起來了些,連忙說道:“皇阿瑪何出此言,您也有您的為難之處。”
    “何況,您今日能來看兒子……”
    胤祥說到這聲音越來越低,他想著,如今皇阿瑪能來看他,還告訴了他身份,是不是證明皇阿瑪沒有厭棄他。
    “敏妃走地早,朕記得她走的時候你才十三歲,敦恪那時候也才八歲。”玄燁陷入了回憶,緩緩地說道:“從那時起朕便把你帶在身邊,你從小便懂事也聰慧,學什麽都是一點就通。”
    胤祥笑了笑,也想起了那段他最輕鬆的時光。
    而這一切父慈子孝的美好都戛然而止在太子被廢的那一天。
    “皇阿瑪,是兒子不孝辜負了您的期望。”胤祥最終還是晦澀地開口道:“當初您想讓我輔佐二哥,而我卻……”
    即使時隔幾十年,再提起這件事胤祥還是覺得有些羞愧。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玄燁打斷了他的話,定定地問道:“你還會和老四站到一處嗎?”
    而這個問題胤祥卻半分都沒有猶豫,他抬起頭堅定地說道:“會。”
    “隻有四哥,才最適合做這個皇帝。”
    “為了……為了我大清的萬世基業,哪怕是皇阿瑪不認我這個兒子了,我也會選四哥。”
    他說完這些本以為玄燁會發怒,不成想他抬頭卻看到自己的皇阿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胤祥,你忠君愛國,是個好孩子。”玄燁溫和地說道:“胤礽的事,是皇阿瑪對不住你。”
    “皇阿瑪……”
    胤祥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皇阿瑪會因為當年的事和他說一聲對不住。
    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隻能看著玄燁坐到他的床邊,歎了一聲氣說道:“皇阿瑪那時人老了,腦子也不如從前清醒,如今再想想胤礽確實不是明主,若是真的把江山社稷交到他手裏,朕無顏麵對大清的列祖列宗。”
    “隻是到底苦了你。”
    胤祥的眼淚流了下來,他直搖頭說道:“皇阿瑪,有您這句話,兒子死而無憾了。”
    胤祥幼年喪母,兩個妹妹出嫁後不久也都早早離世,皇阿瑪讓他打小親近的太子二哥,後來也是分崩離析,就連和皇阿瑪,最終也鬧到了幾乎父子之情斷絕的地步,所以他一直都把和四哥的親情視為他最後的救贖。
    大哥,二哥,四哥,八哥乃至於十四弟,這些兄弟們都想要那張龍椅,而唯有他從來沒有想過。
    他唯一幻想渴望著的,就是父母恩愛,兄弟和睦,父子情深,他以前曾想過和幾個哥哥相比,他想要的真是太簡單了。
    而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發覺他一直渴求著的才是世間最寶貴之物,而且終其一生他也一樣都沒有留住。
    所以他想著無論如何,他和四哥之間絕不能再反目成仇,否則他這一生,實在也是太失敗了。
    四哥繼位之後,即使四哥對他好地不能再好了,他還是謹記著君臣之禮,時時刻刻不忘記自己的身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和四哥之間的兄弟情義,仿佛他幼時抱著最後一罐糖果一樣,怎麽也舍不得鬆開手。
    他想向世人證明,他胤祥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隻是他怎麽都沒想到,在這臨終之際,還能再見到皇阿瑪,聽他說這些話。
    胤祥像是終於卸了口氣一般,仰頭躺倒在枕上,玄燁趕忙上前,隻是他如今這兩歲多的身體實在是做不了什麽。
    “朕叫人進來。”
    “皇阿瑪。”
    胤祥拉住他,眼神已經有些渙散,虛弱地說:“皇阿瑪,別讓人進來,咱們父子倆再說幾句話。”
    玄燁幹澀地開口:“……好。”
    胤祥強撐著又和他說起許多幼時的事,說起敏妃,說起溫恪和敦恪,也說起胤礽和胤禛,最後說起他六歲的時候發了高燒,那時候玄燁也是這樣陪在他的床邊。
    胤祥看著如今玄燁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模樣,突然笑了笑。
    從前是皇阿瑪的大手握住他的小手,如今卻是反過來了。
    “阿瑪,來世……咱們,咱們還要做父子。”
    胤祥最後緊緊抓住玄燁的手,仿佛是拚盡了全身力氣一般。
    玄燁眼眶酸疼,可還是強忍著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
    “好,阿瑪會去找你的。”
    “君無戲言。”
    玄燁站起來拍了拍他,就像小時候那樣,承諾等他好了便帶他去騎馬。
    胤祥這才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仿佛他隻是生了場小病,而皇阿瑪守在他的身邊,等著他再醒過來。
    玄燁感受著胤祥的手漸漸變涼,他卻怔在了那裏久久沒有動彈。
    老十三走了。
    過了許久玄燁才挪動了步子,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門前,又打開了門。
    李德全守在門前,一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不好了。
    他小聲地問道:“皇上,十三爺?”
    玄燁麵無表情地說道:“胤祥走了。”
    李德全趕忙去通知前頭的怡親王福晉和寶琳,玄燁聽著突然響起的痛哭聲,覺得像是從天外傳來的悲鳴一般,他什麽都聽不真切。
    寶琳匆匆地趕過來,方才李德全便私下告訴她,怡親王最後薨逝的時候是和永璉在一塊,她吃了一驚,生怕把永璉嚇著。
    結果趕來一看果然這孩子已經傻了。
    寶琳也不疑有他,一個兩歲的孩子看著至親離世,怎麽樣都是正常的,她趕忙把玄燁抱起來:“永璉,嚇著了是不是?”
    感受到額娘溫暖的懷抱和急切的詢問,玄燁才似乎終於回過神來:“額娘……”
    “好了好了。”寶琳抱著他拍了拍,心想這怡親王走了,她也得幫著準備喪儀,這永璉如今又這樣,還真是讓她有些分身乏術了。
    寶琳躊躇再三,哄了玄燁一會,見他情緒平複些了便想著把玄燁交給李德全,自己去前頭看看,沒成想怡親王福晉悲痛之下也還惦記著她懷著孩子,又帶著兩歲的永璉,所以怎麽都不讓她上前沾手,隻讓寶琳在前頭陪著玄燁。
    胤祥走了沒到一刻鍾,怡親王府的大門就轟然打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雍正幾乎是狂奔著進來,目眥欲裂。
    “十三弟!”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親王允祥薨逝,雍正悲痛萬分,特將其名字中的“允”字改為“胤”字,不必避皇帝諱。且將怡親王爵位世襲罔替,成為大清有史以來的第九個鐵帽子王,而怡親王胤祥賜諡號為“賢”,配享太廟,永受後世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