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蟬鳴夏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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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前七日,韓家竹席突然泛出潮意。韓林蹲在簷下翻《禮記·月令》,竹篾剛蹭過書頁,就聽見院外傳來知了——的長鳴。這聲音比往年高了三分,像根細針直紮進耳膜,震得他手裏的茶盞晃了晃,碧螺春的漣漪裏竟浮出半枚蟬蛻的影子。
    先生!小丫頭舉著片帶紋路的蟬翼撞開院門,藍布裙沾著草汁,後山坡的蟬蛻成精了!我阿爹說,往年這時候蟬剛脫殼,今兒個倒像被誰撒了把金粉——您瞧!她攤開手掌,掌心裏躺著枚蟬蛻,半透明的殼子上布滿金色紋路,翅脈細得像遊絲,在陽光下泛著蜜色的光。
    韓林捏起蟬蛻,湊到鼻端。本該是青草混著泥土的腥氣裏,竟裹著股異香——像陳了二十年的老檀木,又像新曬的絲綿。他剛要說話,老龜馱著半筐陳竹爬進來,龜殼上的泥漬泛著暗綠,這土不對。
    小丫頭蹲下身,用指尖撚了撚老龜背上的泥,是後山穀的土吧?我今早跟著阿爹去挖筍,踩過的地方黏糊糊的,像泡了蜜的棉絮。她突然拽住韓林的衣袖,您聞聞,有股子膩味!
    韓林湊過去,果然聞見股甜得發齁的氣息,像被太陽曬化的蜂蠟。他猛地想起昨夜在《荊楚歲時記》裏看到的記載:夏至之日,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其候為陽。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記憶裏五十年前,村裏的老藥農陳阿公就是在夏至前遭遇——整座山的蟬突然集體蛻殼,蟬蛻堆成山,壓得竹樓直晃,最後他跪在蟬蛻堆前,說蟬仙嫌咱們吵。
    許是蟬仙動了怒。老龜用龜甲敲了敲石桌,我活了三百歲,隻在嘉慶十八年見過這陣仗。那年夏至前,後山的蟬全啞了,後來是村西頭的盲眼阿婆用蟬蛻編了個,裝了七七四十九粒蟬蛻,才把蟬仙請回來。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畫了道彎彎曲曲的線,那蟬籃就在這後山穀的竹塢裏。
    後山穀的竹塢在晨霧裏泛著青碧。韓林踩著沒膝的蕨草往前挪,鞋跟下的竹根作響。小丫頭舉著竹篾燈籠在前頭照路,燈籠裏的燭火被露水打濕,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竹壁上,像兩具搖晃的紙人。老龜馱著陳竹爬在最後,龜殼上的泥漬在陽光下泛著金,蟬仙在井裏。
    韓林抬頭望了望天——鉛灰色的雲層裏漏下幾縷光,照得竹塢裏的蟬蛻更顯眼了。他剛要說話,小丫頭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竹塢深處的老井。井沿爬滿青苔,水麵浮著層油花,倒映著竹塢的金影。
    老藥農拄著木杖蹲在井邊,腰間別著半塊竹片,林先生,我家那片竹林今早全黃了。他從懷裏掏出截黑黢黢的竹枝,這是我昨晚在竹下撿的,您看——
    竹枝上粘著半枚蟬蛻,殼子邊緣泛著焦黑,像被誰用火烤過。韓林接過竹枝,指尖剛碰到蟬蛻,竹枝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小丫頭湊過來看,突然地叫出聲:這是倉頡的字!和守泉老人撿的石頭上的一樣!
    竹塢的老井邊長著棵百年老槐。韓林跟著老藥農繞到槐樹下時,陽光正透過葉縫灑在井沿,照見井壁上的刻痕——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被蟲蛀了的甲骨文。老藥農用枯枝撥了撥井壁,這些是五十年前我阿公刻的。那年夏至前,蟬蛻堆得比我人還高,阿公說蟬是地脈的舌頭,蛻殼是它在說話
    他指著井壁最深處的一行字:蟬鳴三疊,地脈方醒;蟬蛻九重,陰陽自平。韓林湊過去,發現字跡裏竟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有人剛用濕布擦過。老藥農從懷裏掏出個布包,這是我阿公傳下來的,上麵說蟬蛻不褪,地脈不結;蟬鳴不歇,陰陽不歇
    布包展開,裏麵是卷發黃的帛書,字跡已經模糊,卻能看清幅畫:戴鬥笠的藥農跪在井邊,懷裏抱著蟬蛻,井裏浮著個穿蟬翼衣的少女,正把蟬蛻喂進他嘴裏。韓林指著畫裏的少女,這就是蟬仙?
    老藥農歎了口氣,我阿公說,五十年前他在這井邊采藥,遇著大旱,竹林都快旱死了。夜裏他夢見個穿蟬翼衣的姑娘,說你用真心護蟬,我就用真心護竹。第二天,井裏就冒出水來,竹林也活了。他指了指畫裏的蟬蛻,心蛻,是用真心養出來的蟬蛻,能和蟬仙通靈。
    韓林跟著老藥農來到井邊時,天已擦黑。小丫頭舉著燈籠,燈光映得井水泛著幽藍。老藥農把帛書鋪在石板上,要請蟬仙,得用引她。他從懷裏掏出個陶甕,這是我存了三年的,每年夏至前,我都挑最完整的蟬蛻,用晨露泡三天,再埋在老槐樹下。
    陶甕打開,裏麵是金黃金黃的蟬蛻,每隻都泛著暖光,像撒了把星星。韓林捏起隻蟬蛻,放在耳邊,竟聽見細微的聲——是幼蟲破殼的聲音,是蟬翼舒展的聲音,是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該唱了。老藥農輕聲說。小丫頭清了清嗓子,聲音像新抽的竹枝般脆嫩:心蛻黃,蟬鳴長,蟬仙姐姐回家鄉......歌聲飄出去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溪水應和著,把歌聲送到井底。
    突然,井水泛起漣漪。韓林俯下身,看見水麵浮出個穿蟬翼衣的少女,發間別著蟬蛻,正歪著腦袋看他。她的眼睛像兩潭泉水,映著小丫頭的歌聲,又映著韓林手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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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蟬仙?韓林輕聲問。
    少女點點頭,指尖輕輕點在蟬蛻上,我是。三年前,有人往井裏倒了石灰,說要,可他們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不真心她的聲音像蟬翼劃過皮膚,那些石灰汙了我的泉眼,斷了我的蟬脈,所以今年的蟬蛻才會堆成山,才會發焦味。
    那怎麽辦?小丫頭急得跺腳,我阿爹說,再這樣下去,今秋竹器要漲價了!
    蟬仙指著陶甕,心蛻能救我。但需要有人把它們放回竹塢的竹節裏,用真心養護,等它們長出新的蟬蛻時,我就能借它們的力,把蟬脈續上。她看了眼小丫頭,這孩子有顆真心,去年她偷偷給受傷的蟬寶寶做窩,今年春天又給幹渴的竹根澆水,是個好苗子。
    小丫頭漲紅了臉,我...我能行嗎?
    蟬仙笑了,蟬翼在她發間閃著光,但你得答應我,放蟬蛻時不能急躁,不能抱怨,要像對剛出殼的小雞一樣。
    夏至當日的清晨,韓林推開院門,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後山穀的竹塢泛著翠綠,像團團燒著的雲。竹枝上掛著新蛻的蟬殼,每隻都透明發亮,翅脈細得像遊絲,在陽光下泛著蜜色的光。更妙的是,蟬蛻上沾著星點金粉,那是昨夜蟬仙留下的光,此刻正泛著暖融融的光。
    先生!小丫頭舉著竹籃跑來,籃裏裝著剛摘的蟬蛻,阿爹說,今早的蟬鳴能飄十裏!她把籃往石桌上一放,您嚐嚐,我特意留了最完整的那隻!
    韓林捏起隻蟬蛻,放進嘴裏。蟬香混著甜腥,從舌尖漫到喉頭,竟比去年的蟬羹還鮮。小丫頭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先生說,夏至是不是就是夏天的信?
    是呀。韓林摸了摸她的發辮,夏至是夏天寫的第四封信,每一隻蟬,都是信裏的一個字。他指了指後山穀,你看,竹林在寫,蟬蛻在寫,連老井都在寫。
    這時,虎子扛著鋤頭從田埂過來,褲腳沾著泥,先生!我阿娘說,今早的地壟裏冒綠芽了!去年這時候還旱著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個月!他蹲下來,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您瞧,這芽兒嫩得能掐出水!
    韓林走過去,見泥土裏真的冒出片新綠。芽尖上掛著滴晨露,裏麵裹著粒金黃的蟬蛻——正是昨夜種下的。更奇的是,晨露裏竟映著張小臉——是小丫頭,正踮著腳在竹塢裏放蟬蛻。
    是蟬仙的禮物。老藥農拄著木杖走過來,手裏捧著株新竹,這竹子是用養出來的,能長出更甜的竹瀝。他舀了碗泉水遞給韓林,您嚐嚐,這是地脈的甜。
    韓林接過碗,泉水入口清冽,帶著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在井邊,蟬仙說的話:蟬蛻不是死物,是蟬的新生;地脈不是死水,是心的流動。原來所謂,從來不是炎熱的頂點,是生命的綻放,是世世代代攢下的希望。
    原來這就是蟬仙。小丫頭輕聲說。她的發辮上還沾著蟬蛻的金粉,此刻正隨著風輕輕搖晃,夏天不是突然來的,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像阿娘醃的酸豆角,要等夠日子才最香。
    傍晚時分,曬穀場的燈籠全亮了。王阿婆的織光舞隊正跳得熱鬧,十二個穿綠衫子的姑娘舉著蟬翼編的舞裙,轉起圈來,蟬蛻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場金雨。老藥農坐在老槐樹下,手裏捧著隻蟬蛻,殼子上的金粉在燈光下泛著光,這蟬蛻能傳代,以後誰要是遇上蟲災,就來我這拿。
    韓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頭舉著蟬蛻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綠衫子,發辮上別著蟬蛻,見他看過來,眼睛彎成月牙:先生說,夏至是夏天的信,那我要給山裏的小鬆鼠寫封信,告訴它們鬆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夏至到,蟬鳴長,新蛻滿坡香滿道;真心放,真情養,人間處處是新謠......
    歌聲飄得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韓林望著遠處的後山穀,那裏的竹林正翻湧,像在應和他的話。等明年夏至,這些竹林會更茂盛,結出更多的竹實,釀出更甜的竹瀝。
    夜漸深時,韓林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蟬鳴。蟲聲像誰在輕輕敲鼓,和著遠處曬穀場的笑聲,織成張溫柔的網。他摸出枕頭下的蟬蛻——那是白天小丫頭硬塞給他的,說是蟬仙送的夏信。
    忽然,窗外傳來撲棱聲。他掀開窗簾,隻見隻灰褐色的小蟬停在窗欞上,翅膀上沾著新泥,正知了知了叫著。見他出來,小家夥歪著腦袋,用翅膀指了指後山穀,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韓林順著它的翅膀看過去——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株新竹,正抽著嫩芽,在風裏泛著翠綠。芽尖上掛著的露珠裏,映著他和小丫頭的笑臉,還有老藥農放蟬蛻的影子,以及曬穀場上飄著的歌聲。
    原來你早就在準備了,他輕聲說,明年的夏天,該長點新的東西了。
    小蟬叫了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風裹著竹香湧進來,韓林裹緊被子,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不管多冷的冬天,隻要心裏揣著顆真心,總能等來夏天的——就像這蟬仙的蟬蛻,就像老井裏的清泉,就像小丫頭眼裏的光。
    窗外,竹影仍在搖晃,像在應和他的話。而更遠處,山澗的溪水正在奔流,濺起細小的漣漪——那是夏天的第一聲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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