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桂魄勻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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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前三天,韓家院子角落裏的銅漏突然開始狂奔。韓林蹲在屋簷下,擺弄著漏刻,銅壺裏的泉水剛滴完第七滴,日影就已經越過了“秋分”刻度——按常理說,這時候日影應該在“寒露”刻度附近溜達三天,就像貪吃的孩子守著糖罐不願離開。他捏著漏刻的銅尺仔細比對,驚訝地發現尺麵上的刻痕竟然閃著淡淡的金色,仿佛被誰用桂花蜜浸泡過。“先生!”小丫頭舉著一片帶霜的桂葉,“砰”的一聲撞開院門,藍色的布裙上沾滿了夜露,“後山雲隱村的柿子全掉光啦!我爹爹說,往年這個時候柿子才剛開始泛黃呢,今天就好像被誰把滿樹的星星都搖落了——您看!”她張開手掌,掌心裏躺著一顆青硬的柿子,表皮結著一層白霜,咬開一看,裏麵竟然是空的,隻剩下一顆琥珀色的核。韓林拿起柿子,湊近鼻子聞了聞。原本應該是清甜的果香,此刻卻夾雜著一股澀味,就像沒釀好的酒。他剛要開口,老龜馱著半筐陳棗慢悠悠地爬了進來,龜殼上的泥漬泛著暗暗的金色,“這土有問題。”“土?”小丫頭蹲下來,用指尖捏了捏老龜背上的泥,“是後山穀的土吧?我今天早上跟著爹爹去挖紅薯,踩過的地方黏糊糊的,就像泡了血的棉絮。”她突然一把拉住韓林的衣袖,“您聞聞,有股子腥甜!”
韓林趨近,果聞一股發酵之甜腥,恰似新釀米酒,然較往年濃鬱三分。其驀然憶起昨夜於《春秋繁露》中所見之記載:“秋分之日,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其候為均。”而令其心驚者,乃記憶中六十年前,村裏老織娘陳阿婆於秋分前遭遇“月劫”——整匹桂綢驟然褪色,連其至珍之“月白緞”亦泛青,終其跪地織機前,言“月神嫌吾等心浮”。“或為月神動怒。”老龜以龜甲輕敲石桌,“餘活三百歲,僅於嘉慶二十三年見此陣勢。那年秋分前,後山桂樹盡謝,後乃村東頭老木匠以桂木製‘月鏡’,方將月神請回。”其伸前爪,於地上畫一道蜿蜒之線,“那月鏡即在這後山穀之雲隱村。”雲隱村山霧較往年濃三分。韓林踏及沒膝之野栗子樹緩緩前行,鞋跟下落葉“哢嚓”作響,驚起數隻寒鴉。小丫頭舉竹篾燈籠於前照路,燈籠中燭火為霧氣所濕,將二人影子投於岩壁上,宛如兩團模糊之墨。老龜馱陳棗伏於最後,龜殼上泥漬於陽光下泛金,“月神在崖邊。”“崖?”韓林抬頭望天——鉛灰色雲層中漏下數縷光,照得雲隱村柿子樹更顯突出。那些柿子樹本應墨綠,此刻卻似為煙熏,葉尖泛黃,連最耐寒之老柿亦垂首。尤奇者,樹底下落一層細碎白霜,非尋常露水,倒似有人將月光揉碎撒於地上。
小丫頭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崖邊老鬆樹。樹洞裏塞著塊月紋玉玨,表麵刻著歪歪扭扭的符號,和昨夜老龜背上的泥印一模一樣。這是倉頡的字!小丫頭眼睛發亮,和虎子撿的陶片上的一樣!
韓林撿起玉玨,指尖剛碰到刻痕,玉玨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鬆手。更奇的是,玉玨裏竟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有人剛用濕布擦過。老龜湊過來嗅了嗅,這是雲隱村的露水,摻了桂花香的。
雲隱村的崖壁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青灰。韓林攀著野藤往上爬,岩縫裏的野菊開得正盛,可越往上走,空氣裏的甜腥味越重。小丫頭舉著燈籠照向崖頂,瞳孔驟然收縮:先生!崖上全是月!
崖頂的岩石上凝著層薄露,不是尋常的透明,是泛著銀白的霜,像有人把月光凍成了冰。韓林伸手去接,露水剛碰到指尖,就像活物似的鑽進皮膚,涼得他打了個寒顫。更奇的是,露水裏竟浮出幅畫麵——三十年前的秋夜,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跪在崖邊,懷裏抱著株枯柿,正往樹根上澆露水。
那是...我阿奶?小丫頭突然開口。她的聲音發顫,我阿奶臨終前說過,她年輕時在雲隱村種過柿子,後來...後來柿子全謝了。
韓林瞪大眼睛瞅那畫麵,嘿,姑娘腳邊有個陶甕,甕口封著紅布,布上的花紋和玉玨上的符號一個樣兒。他剛要張嘴,崖壁突然傳來“簌簌”聲。兩人仰頭一瞧,喲,崖頂的露水正順著岩石“滴答滴答”往下淌,在石縫裏匯成條小溪流,最後“吧嗒”一聲掉進崖底的石坑——那石坑裏竟然開著朵半透明的花,花瓣上閃著點點銀光。“月魄花!”老龜的聲音從崖下飄上來,“我都活了三百歲啦,隻在傳說裏聽過這花!聽說要用真心養了百年的露水才能開,花瓣裏藏著月神的魂呢。”韓林和小丫頭順著藤蔓“哧溜哧溜”爬下崖底時,天都快黑啦。石坑裏的月魄花有碗口大,花瓣像冰雕的,每片都透著銀白的光,花蕊裏坐著個拇指大的少女,發間別著桂葉,正晃著小腦袋看他倆。“你是月神?”韓林輕聲問。少女點點頭,手指輕輕點在花瓣上,“我是呀。三日前,有人往崖頂的泉眼裏倒了石灰,說要‘除蟲’,可他們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不真心’。”她的聲音像露水滑過葉片,“那些石灰弄髒了我的泉眼,斷了我的月脈,所以今年的柿子才會落,才會有焦痕。”“那可咋辦?”小丫頭急得直跺腳,“我阿爹說,再這樣下去,今秋連柿餅都沒得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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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指著石坑邊的陶甕,月魄能救我。但需要有人把它們澆在崖頂的柿根裏,用真心養護,等它們滲進樹脈時,我就能借它們的力,把月脈續上。她看了眼小丫頭,這孩子有顆真心,去年她偷偷給受傷的刺蝟做窩,今年春天又給幹渴的竹根澆水,是個好苗子。
小丫頭漲紅了臉,我...我能行嗎?
月神笑了,花瓣在她發間閃著光,但你得答應我,澆月時不能急躁,不能抱怨,要像對剛出殼的小雞一樣。
秋分當日的清晨,韓林推開院門,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後山穀的雲隱村泛著翡翠色,像塊被擦過的玉。柿子樹上的葉子全綠了,老柿的枝椏上掛著金澄澄的果子,每顆都鼓脹飽滿,像要裂開似的。更妙的是,果子上沾著星點銀光,那是昨夜月神留下的月魄,此刻正泛著暖融融的光。
先生!小丫頭像一隻歡快的小鹿,舉著竹籃飛奔而來,籃裏裝著宛如燈籠般的柿子,阿爹說,今早的柿香能飄十裏呢!她把籃輕輕地放在石桌上,仿佛那是一件珍貴的寶物,您嚐嚐,我特意留了最甜的那顆!韓林小心翼翼地剝開柿子,放進嘴裏。那清甜混著微苦的味道,如同一股清泉從舌尖緩緩流淌到喉頭,竟比去年的柿子膏還要鮮美。小丫頭蹲在他腳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宛如一位小小的藝術家,先生說,秋分是不是就是秋天的信?是呀。韓林溫柔地摸了摸她的發辮,輕聲說道,秋分是秋天寫的第三封信,每一顆柿,都是信裏的一個字。他的手指向了後山穀,仿佛在指引著小丫頭去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卷,你看,柿樹在寫,月露在寫,連崖壁都在寫。
這時,虎子扛著鋤頭從田埂過來,褲腳沾著泥,先生!我阿娘說,今早的地壟裏冒綠芽了!去年這時候還旱著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個月!他蹲下來,把鋤頭往地上一杵,您瞧,這芽兒嫩得能掐出水!
韓林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一眼就瞧見泥土裏冒出的那片新綠。芽尖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晨露,裏麵裹著一粒銀白的月魄——可不就是昨夜種下的嘛!更有趣的是,晨露裏居然映著一張小臉——是小丫頭,正踮著腳尖在柿樹底下澆月水呢。“這是月神的禮物喲。”老龜慢悠悠地馱著陳棗走過來,手裏還捧著一株新柿,“這柿樹可是用‘月魄’養大的,能結出雙倍的果子呢!”他舀了一碗泉水遞給韓林,“您快嚐嚐,這可是地脈的清甜。”韓林接過碗,泉水一入口,清冽的味道就在嘴裏散開,還帶著一絲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崖邊,月神說的話:“月水可不是普通的水,那是天地的呼吸;人也不是過客,而是天地的孩子。”原來所謂“秋分”,壓根兒就不是晝夜的分割,而是生命的平衡,是世世代代積攢下來的溫柔。“原來這就是月神啊。”小丫頭輕聲呢喃。她的發辮上還沾著桂香,此刻正隨著微風輕輕晃動,“秋天可不是突然就來的,而是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就像阿娘醃的桂花糖,得等夠了日子,才是最甜的呢!”
傍晚時分,曬穀場的燈籠全亮了。王阿婆的織光舞隊正跳得熱鬧,十二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舉著柿子編的舞裙,轉起圈來,柿瓣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場銀雨。老木匠坐在老槐樹下,手裏捧著麵月鏡,鏡麵上的銀紋在燈光下泛著光,這鏡子能傳代,以後誰要是遇上陰夜,就來我這照照。
韓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頭舉著柿子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衫子,發辮上別著柿葉,見他看過來,眼睛彎成月牙:先生說,秋分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給山裏的小鬆鼠寫封信,告訴它們鬆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秋分到,月魄搖,新柿滿坡香滿道;真心澆,真情護,人間處處是新謠......
歌聲飄得很遠,驚醒了山澗的溪水。韓林望著遠處的雲隱村,那裏的柿樹正翻湧,像在應和他的話。等明年秋分,這些柿樹會更茂盛,結出更多的柿子,釀出更甜的柿餅。
夜漸深時,韓林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蟲聲像誰在輕輕敲鼓,和著遠處曬穀場的笑聲,織成張溫柔的網。他摸出枕頭下的柿子——那是白天小丫頭硬塞給他的,說是月神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傳來聲。他掀開窗簾,隻見片銀色的光停在窗欞上,柿瓣簌簌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見他出來,那片光歪著腦袋,用柿瓣指了指後山穀,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韓林順著光看過去——窗台上不知何時多了株新柿,正抽著嫩芽,在風裏泛著翠綠。芽尖上掛著的露珠裏,映著他和小丫頭的笑臉,還有老木匠澆月的影子,以及曬穀場上飄著的歌聲。
原來你早就在準備了,他輕聲說,明年的秋天,該圓點新的東西了。
那片光響了兩聲,化作幾點銀露,飛進了夜色裏。風裹著桂香湧進來,韓林裹緊被子,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但不管多冷的冬天,隻要心裏揣著顆真心,總能等來秋天的——就像這月神的柿樹,就像崖壁上的月魄花,就像小丫頭眼裏的光。
窗外,月影仍在搖晃,像在應和他的話。而更遠處,山澗的溪水正在奔流,濺起細小的漣漪——那是秋天的第一聲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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