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鏡像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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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麵精巧的螺鈿小鏡的碎裂,其引發的連鎖反應,遠非周綰君所能預料。它不像石子投入池塘,隻激起一圈圈逐漸平息的漣漪,而更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一麵本就布滿裂紋的巨大琉璃屏風上,裂紋瞬間蔓延,牽動了整個結構的穩定。
    現實中的劉府,首當其衝。當夜,從劉把頭所在的正院書房方向,便接連傳來瓷器被狠狠摜在牆上、地上粉身碎骨的刺耳脆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瘮人,其間夾雜著他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壓抑不住的痛苦怒吼與低沉呻吟,仿佛正承受著某種刮骨剜心般的折磨。次日天色未明,一個伺候劉把頭起居的小廝便連滾帶爬、麵無人色地衝到老太太院外回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說是老爺昨夜子時突然抱著頭從榻上滾落,疼得滿地打滾,雙目赤紅如血,狀若瘋癲,砸了書房裏好幾件價值連城的珍玩古董,請來的兩位老大夫輪番紮針、用了最猛的鎮痛藥劑,都如同泥牛入海,收效甚微。老大夫們撚著胡須,麵麵相覷,最後隻能含糊地診斷為“邪風入腦,肝陽暴亢”,開了幾劑藥性猛烈的安神鎮痛方子,可灌下去後,劉把頭依舊是頭痛欲裂,隻是在劇痛的間歇昏沉片刻。
    “邪風…”老太太半靠在引枕上,聽著小廝帶著哭腔的回稟,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難辨的情緒,她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撚動著脖頸上那麵小銅鏡嶄新的紅色絲繩,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一旁垂手侍立、臉色蒼白如雪的周綰君,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什麽也沒問出口,隻是化作一聲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斤重擔的歎息,那歎息聲讓她本就枯槁的麵容,似乎在一瞬間又添了幾道深刻的皺紋,蒼老得令人心酸。
    然而,這現實世界的混亂與痛苦,僅僅隻是冰山浮出水麵的微不足道的一角。真正的、足以吞噬靈魂的風暴,在凡人肉眼永遠無法窺見的影宅維度之中,才剛展現出它猙獰的全貌。
    “鏡魘之心”遭受的衝擊,如同精準地捅穿了一個龐大蜂巢的核心。整個劉府影宅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被徹底打破,那些原本隻是漫無目的遊蕩、散發著惡意的影穢,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催化劑,變得異常亢奮與凶戾,攻擊性成倍增長,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瘋狂地搜尋著一切可以撕咬的目標。而比這些無意識怪物更加致命、更加精準的威脅,幾乎緊隨而至。
    周影在能量亂流中勉強隱匿著愈發黯淡的身形,艱難地修複著自身因核心震蕩而不斷加劇的、如同瓷器龜裂般的損傷。但那股熟悉的、冰冷刺骨、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的殺氣,比上一次出現時更加淩厲、更加凝練,也更加不容置疑地,再次牢牢鎖定了她所在的空間坐標。玄色勁裝的身影,如同從最濃稠的陰影本身中凝結而出,從不遠處一片劇烈扭曲、色彩癲狂的光影幕布後,一步踏出。鏡像獵人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周圍狂亂跳躍的光線下,仿佛活過來的蜈蚣在微微蠕動,平添幾分屍山血海般的凶煞之氣。他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幽暗的光芒不再穩定,而是如同毒蛇吐信般危險地吞吐閃爍,仿佛已然饑渴難耐,迫切地渴望湮滅與收割。
    “看來,上次留下的‘禮物’和警告,並沒有被你們放在心上。”獵人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但其中卻多了一絲毫不掩飾的不耐與純粹的執行意誌,“不僅沒有收斂行跡,反而膽大包天,直接損傷‘節點’…很好。你們的名字,已經被正式列入最高優先級的‘清除名單’榜首。這一次,不會有任何警告,也不會有任何僥幸。”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暴起,速度比之前交手時快了何止一籌!攻勢更是狠辣刁鑽到了極致,那柄奇異短刃劃破空氣的軌跡,帶著撕裂靈魂本源的尖嘯,不再試探,不再留情,每一招、每一式都精準無比地直取周影鏡像核心最脆弱、最要害的能量連接點。他顯然已被徹底激怒,或者說,失去了最後的耐心,目的明確而唯一——徹底、幹淨、迅速地湮滅這個“失控因子”。
    現實中的周綰君,正端著一碗剛剛煎好、散發著濃鬱苦澀氣味的湯藥,小心翼翼地走向老太太的房間。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般的猛烈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伴隨著顱腦深處如同被燒紅鐵錐反複鑿擊、攪拌般的劇烈痛楚,她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趔趄,手中捧著的藥碗再也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啪嚓”一聲脆響,在廊下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滾燙的深褐色藥汁四處飛濺,不僅弄髒了地麵,更在她素色的裙擺上暈開一大片難看的汙漬,散發著濃重的藥氣。
    “綰君!”房內傳來老太太帶著驚愕與關切的呼喚。
    “沒…沒事,”周綰君慌忙扶住一旁冰涼的廊柱,才勉強穩住幾乎軟倒的身體,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如同泉湧,瞬間就浸透了她貼身的衣衫,粘膩而冰冷。她強忍著那源自靈魂層麵的、與周影幾乎完全同步的撕裂痛楚,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隻讓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手…手滑了,沒端穩…驚著老太太了,我…我這就去重新煎一碗。”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踉蹌著衝回自己那間臨時棲身的廂房,反手緊緊插上門閂,背靠著厚重卻此刻顯得無比脆弱的門板,渾身脫力地滑坐在地。影宅中那生死一線、間不容發的追殺,通過那神秘而殘酷的靈魂鏈接,無比清晰、分毫畢現地反饋到她的肉身與精神,每一個驚險的閃避,每一次刃鋒擦過的寒意,都讓她感同身受,如同親曆。她知道,周影的狀態已是強弩之末,在那獵人不間斷的狂暴攻勢下,撐不了多久了。為了保護周影那搖曳欲熄的存在之火,也為了保護自己不被這連帶傷害徹底摧毀,她被迫一次又一次地、超越自身極限地壓榨、催動那並不成熟的鏡心術,試圖在千鈞一發之際,幹擾獵人的感知,擾亂其攻擊節奏,哪怕隻能製造出微不足道的一絲遲緩,換取周影片刻的喘息之機。
    然而,每一次精神力的強行透支與燃燒,都如同在直接剜取她的生命本源,代價是顯然而殘酷的。她開始出現長時間、大段的記憶斷層,有時明明剛剛按照醫囑稱量好藥材,放入藥罐,轉身去取水的功夫,回來便對著空了的戥子和尚未點燃的爐火茫然無措,完全忘記了前一刻自己要做什麽,隻能對著那些熟悉的物件發呆,心底湧起莫名的恐慌。更讓她從骨髓裏感到恐懼的是,她清晰地察覺到,自己性格中某些固有的部分,正在被一種外來的、冰冷的東西悄然侵蝕、改造。
    一種屬於周影的、近乎絕對理性的冷酷與為達目的不惜一切的決絕,開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擴散,滲透進她思維的每一個角落。往日的優柔寡斷、不必要的惻隱之心,在某些危急或煩躁的時刻,會被一種“排除障礙,不計代價”的冰冷念頭蠻橫地取代。她發現自己思考問題的方式變得越來越直接,甚至…趨向於某種高效而殘忍的功利主義。
    一次,一個在劉府中慣會看人下菜碟、眉眼高低、大概是得了某些主子默許或暗示的刁鑽婆子,故意在給她送來的晚膳中做了令人發指的手腳——飯食不僅冰冷透骨,堅硬難以下咽,更是混入了不少細碎的沙礫和說不清來源的汙物。若在以往,以周綰君的性情,或許會選擇隱忍不發,或是尋個機會,委婉地向能主事的人提及。但那一刻,連日來積壓的恐懼、壓抑、憤怒,以及那種靈魂被撕扯的痛苦,混合著那股外來冰冷的意誌,如同火山般猛地在她胸中爆發。她甚至沒有去看那婆子臉上假惺惺的恭敬與眼底隱藏的譏誚,直接端起那碗令人作嘔的飯食,看也沒看,劈頭蓋臉地狠狠潑在了那婆子身上!冰冷的飯粒、菜湯和沙礫順著婆子油膩的頭發和驚恐的臉頰滑落。
    周綰君的眼神在這一刻冰冷銳利得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棱,沒有絲毫人類應有的溫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寒潭,她的語氣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悸的譏誚與刺骨寒意:
    “劉府便是這般待客的規矩?還是你覺得,我周綰君孤身在此,無依無靠,便可任由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刁奴隨意作踐折辱?滾出去!若再讓我發現你有下次,我定當親自稟明老太太,仔仔細細說道說道,看看是她老人家的話在這後宅管用,還是你背後那點見不得光的齷齪心思更能隻手遮天!”
    那婆子被潑了一身冰冷的殘羹冷炙,又驚又怒,原本還想狡辯幾句,但一抬頭,對上周綰君那雙仿佛剝離了所有情感、隻剩下純粹冰冷與審視光芒的眼睛時,竟嚇得渾身一個哆嗦,仿佛被什麽毒蛇猛獸盯上,到了嘴邊的汙言穢語生生卡在喉嚨裏,臉色由紅轉白,最後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地跑了,連頭都不敢回。而周綰君在厲聲嗬斥完之後,看著自己因為激動和那股陌生力量驅動而微微顫抖的指尖,耳邊回蕩著自己方才吐出的、與周影平日裏如出一轍的冰冷、譏誚的語調,心中湧起的不是發泄後的快意,而是如同墜入冰窟般的刺骨寒意與恐懼。她越來越分不清,此刻掌控這具身體、發出那聲音的,究竟是她周綰君本人,還是那個正在一點點吞噬、覆蓋她原本意識的周影。
    “這樣下去…不出半日,我們兩個…都會徹底湮滅,連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周影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響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微弱,仿佛隨時會斷線的風箏,但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孤注一擲的冷靜,“這個獵人的力量…遠超我最壞的預估。他不僅個體強大,對影宅底層規則的理解和利用,也遠在我之上。常規的躲避、防禦、甚至偷襲,在他麵前都毫無意義。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
    “那…那該怎麽辦?”周綰君蜷縮在門後,感受著心髒因極致恐懼而失控般的劇烈跳動,撞擊著胸腔,聲音因絕望而幹澀沙啞。
    “隻有一個辦法了。”周影的回應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近乎殘酷的決絕,“暫時…徹底的…融合。”
    “融合?!”周綰君心頭如同被重錘擊中,嗡的一聲,幾乎停止了思考。
    “不是永久性的吞噬與替代,而是短暫的、最深層次的精神共鳴與力量統一。”周影以極快的語速解釋著,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與決斷,“你需要完全放開你的心防,不再有任何抵抗,讓我更深、更徹底地進入你的意識核心,同時,你也必須主動接納我的力量本質與存在模式。在此期間,我們將共享一切——所有的感知、全部的記憶、一切的知識…以及,最重要的,我們全部的力量。唯有如此,將兩個獨立個體的潛力強行疊加、共鳴,才有可能在極短時間內,獲得超越我們當前各自極限的聚合力量,或許…才能與那獵人有一搏之力,至少…能從他手下找到一線渺茫的生機。但是!”周影的聲音陡然加重,“風險極大!融合期間,‘你’與‘我’的界限將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暫時消失,記憶會交織,性格會互染,如果…如果你的心智不夠堅定,被我的意誌同化,或者在這個過程中迷失了自我…可能…就永遠也分不開了,周綰君將不複存在。”
    周綰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掙紮與恐懼之中。這意味著她要主動放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自我,敞開靈魂,讓那個日益顯得冰冷、強大而陌生的周影,更進一步地、更深層次地侵蝕、覆蓋她。這無異於在渴求生存的本能驅使下,主動飲下明知有毒的鴆酒。可不這麽做,眼前這幾乎是十死無生的絕境,又該如何破解?獵人的短刃下一次揮來,可能就是徹底的終結。
    就在她心神激蕩、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灼烤,腦海中代表自我的聲音與代表周影的冰冷意誌激烈爭辯、互相撕扯,幾乎要將她意識撕裂的那一刻——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木材爆裂的巨響,猛地在她背後炸開!
    她背靠著的、那扇厚重的榆木房門,竟被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從外麵暴力撞開!沉重的門板帶著斷裂的門閂碎片,如同被投石機拋出般,狠狠砸在兩側的牆壁上,又彈回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碎木屑如同暴雨般四處激射!
    周綰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力帶得向前猛地撲倒,毫無防備地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麵上,手肘和膝蓋傳來一陣劇痛。她驚駭欲絕地抬頭,隻見門口逆著光,劉把頭那魁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堵死了出路,他身後跟著四五個手持粗壯棍棒、麵色凶狠猙獰的家丁。劉把頭雙眼布滿了駭人的、密密麻麻的血絲,赤紅得如同要滴出血來,死死地、怨毒地盯住癱倒在地的她,額頭上的青筋因極致的憤怒和某種殘留的劇烈痛苦而虯結暴跳,整個麵孔都扭曲得變了形。而他一隻青筋畢露的大手中,赫然緊握著一麵樣式極其古樸、邊緣刻著繁複蟠螭紋飾、鏡麵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青銅鏡,那鏡麵正毫不留情地、直直地對準了她!
    “妖邪!”劉把頭的聲音嘶啞欲裂,帶著滔天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恨意,他高高舉起那麵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銅鏡,仿佛那是能夠照出妖魔原形的無上法寶,“王兄飛鴿傳書,疾言警示,說府中混入了窺探家族秘術、攪亂家宅安寧的妖孽!果然是你!你這個妖女!究竟用了什麽陰毒邪法害我頭痛欲裂,生不如死?你又欲對老太太行何等不軌之事?!今日定要叫你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