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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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老爺那句淬著毒液與寒冰的詰問,仿佛並非僅僅響在耳畔,而是直接烙印在了周綰君的靈魂深處,每一個字都帶著倒鉤,撕扯著她對自我、對過往、對一切的認知。
    周影……不是鏡像?
    那她是什麽?
    那我……又是誰?
    這幾個字在她空白的腦海中瘋狂回蕩、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擠壓著所有其他的思緒。那剛剛得知生父慘死真相所帶來的、尚未完全爆發的撕心裂肺的悲慟,那麵對王老爺瘋狂野心與鏡魘威脅的巨大危機感,此刻竟都顯得模糊而遙遠。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理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關於自身存在根本性質的、最惡毒的質疑所吞噬、所淹沒。她仿佛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腳下的土地正在寸寸碎裂。
    她猛地、幾乎是粗暴地推開了攙扶著自己的、冬梅那溫暖而柔軟的手臂,像個迷失了方向的幽魂,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回自己那座日益顯得冰冷而陌生的院落。身後,顧青瓷那沉穩中帶著焦灼的呼喚,鐵昆侖那洪亮而急促的勸阻,都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模糊不清,無法穿透她此刻被混亂與恐懼填滿的心神。此刻,她隻有一個近乎偏執的念頭——鏡子!她要立刻看到周影!她要親口、麵對麵地問個明白!這已不是求證,而是溺水之人對最後一根浮木的本能抓取。
    “哐當——!”閨房那扇熟悉的、雕著纏枝蓮紋的房門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撞開,門板重重砸在兩側牆壁上,發出痛苦的呻吟。她如同撲火的飛蛾,徑直撲向那張紫檀木梳妝台,台麵上,那麵熟悉的鸞鳥銜珠紋銅鏡靜靜地立著,冰冷的光滑鏡麵,映出她此刻狼狽不堪、幾近瘋魔的模樣——發髻早已鬆散,幾縷烏黑的發絲被汗水和淚水黏在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嘴角殘留著一絲擦拭未盡、已然幹涸發暗的血跡,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紅絲,裏麵翻湧著驚惶、混亂與一種近乎毀滅一切的執拗。
    “周影!”她對著鏡子嘶聲呼喊,聲音因極度的情緒波動而撕裂沙啞,手指如同鐵鉗般緊緊抓住梳妝台冰涼堅硬的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木質紋理之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出來!你立刻給我出來!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是什麽東西?!而我……我……我又是誰?!”
    鏡麵起初隻是無情地、忠實地映照著她的焦急、狂亂與瀕臨崩潰的絕望。但漸漸地,仿佛被她的執念所觸動,平滑的鏡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無形的漣漪自中心悄然蕩漾開來。光影晃動扭曲間,另一個與她一般無二、仿佛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身影,緩緩在鏡中由模糊至清晰,逐漸凝聚、浮現。
    是周影。
    她的臉色同樣蒼白,甚至比周綰君更甚,那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琉璃般易碎的脆弱感。她的身形輪廓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模糊、不穩定,邊緣處仿佛有細微的光粒在不斷逸散,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湮滅於虛無。她看著鏡外那個幾乎被自我懷疑逼至絕境的周綰君,那雙總是如同古井深潭般波瀾不驚、淡漠疏離的眼眸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與她同源的痛楚,有一絲仿佛早已預料到今日的了然,更有一種深沉的、濃得化不開的、難以言喻的悲哀。然而,唯獨沒有……周綰君此刻最渴望看到的,或者說最恐懼看到的——驚訝。
    “綰君……”周影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特有的空靈質感,卻難以掩飾其中的虛弱與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耗費了她極大的力氣,“你……受傷了。”她的目光落在周綰君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紅上,帶著真切的痛惜。
    “回答我!”周綰君完全無視了她這顯而易見的關心與虛弱,此刻任何溫情都像是對她理智的嘲諷。她猛地將臉更貼近鏡麵,鼻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平麵,聲音尖銳得如同琉璃刮過瓷器,刺耳無比,“王啟年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你究竟是不是我的鏡像?!你到底是什麽東西?!說啊!”
    周影沉默了。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沒有辯解,也沒有安撫。隻是那樣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鏡外幾近瘋狂的周綰君,目光深邃得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千年古井,裏麵翻湧著周綰君無法理解、也不敢去深究的、充滿了歲月塵埃與無盡故事的複雜暗流。這種死寂般的、帶著沉重壓力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裏的肯定或否定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周綰君的咽喉,更像是一種……無聲的、絕望的默認。
    “說話啊!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心虛了嗎?!你承認了是不是?!”周綰君的情緒徹底決堤,狂怒與恐懼交織,淹沒了最後一絲理智。她猛地舉起梳妝台上那個沉重的、鑲嵌著螺鈿的紫檀木首飾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那麵映照著周影的鏡麵砸去!仿佛隻要砸碎了這麵鏡子,就能砸碎這個可怕的真相,砸碎這個正在侵蝕她存在的“東西”!
    “小姐!不要!!”緊隨其後衝進來的冬梅看到這駭人的一幕,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臉色瞬間慘白。
    就在那沉重的首飾盒帶著呼嘯的風聲,即將猛烈撞擊在光滑鏡麵的前一瞬,鏡中的周影身影劇烈地、痛苦地晃動了一下,變得更加透明虛幻,她似乎下意識地想抬起手阻止,那抬起的手臂卻如同煙霧般縹緲,最終,所有的動作都化作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重到極點的歎息,消散在鏡中。而與此同時,周綰君高舉著首飾盒的手臂,也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扯,猛地僵滯在了半空。她看著鏡中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此刻卻寫滿了無法言說的虛弱與深沉哀傷的臉龐,一種莫名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不忍與悸動,如同最纖細卻最堅韌的絲線,死死纏繞住了她毀滅的衝動,阻止了她這同歸於盡般的舉動。
    “哐當——!”首飾盒最終無力地從她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腳邊的青磚地麵上,盒蓋彈開,裏麵珍藏的各類珠釵、玉佩、瓔珞項圈散落一地,珍珠滾落,玉簪斷裂,發出了一陣清脆而又無比淩亂、刺耳的聲響,如同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境。
    周綰君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隨之被抽空,她無力地癱軟下去,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她伸出沾著灰塵和淚痕的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臉龐,纖細的肩膀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這不是痛哭流涕,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對存在本身產生的根本性質疑所帶來的,無法抑製的、無聲的戰栗。
    顧青瓷和鐵昆侖此時也趕到了房門口,看到屋內的狼藉與周綰君崩潰的模樣,俱是麵色凝重如鐵。顧青瓷對鐵昆侖使了個眼色,鐵昆侖會意,手握那柄泛著金光的奇異短刃,警惕地守在門外,如同門神。顧青瓷自己則輕輕走了進來,腳步落在散落的珠寶之間,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那麵依舊映照著周影模糊而哀傷身影的銅鏡,最後,沉重地落在了跪在地上、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的周綰君身上。
    “綰君,”顧青瓷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刻意放緩的語調中帶著一種試圖穿透迷霧、安撫人心的力量,“冷靜下來。不要被王啟年的毒計所困。他的話語,其目的就是要摧毀你的心智,讓你不攻自破。”
    周綰君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原本靈動的眼眸此刻被迷茫與巨大的恐懼所占滿,仿佛迷途的羔羊:“顧大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周影她……我……我到底是誰?”她像是即將溺斃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漂浮的稻草,急切地、幾乎是哀求地望著顧青瓷,眼中充滿了對答案的渴望,以及對答案可能帶來的毀滅性後果的恐懼,“你知道的,對不對?你一直都知道些什麽!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顧青瓷走到她身邊,緩緩蹲下身,盡可能與她平視,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個沉重的問題,而是先抬眸,目光銳利地看向鏡中的周影。周影也正看著他,兩人目光在空氣中交匯,無聲地傳遞著某種複雜難言的信息。片刻後,顧青瓷才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重新轉向周綰君,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帶著一絲清晰可見的、不忍卒讀的悲憫。
    “綰君,關於鏡像……鏡心術的傳承古籍中,記載了一種極為罕見、也……極為可怕的情況。”他的聲音緩慢而清晰,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千鈞重量的權衡,才艱難地吐露出來,“尋常鏡像,乃是本體心念、情感與外界鏡界能量結合,投射於彼端的倒影,雖可能具備一定靈性,甚至能承載部分記憶碎片,但其根本,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須依附於本體而存,如同影之隨形。但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比如本體遭遇無法承受的巨大精神創傷,意誌陷入極度薄弱、混亂乃至崩潰之時,或者身處鏡界能量異常濃鬱、法則扭曲的‘鏡域’核心,又或者……”
    他頓了頓,喉結微微滾動,似乎在斟酌著最不具傷害性卻又必須說明的用詞,最終還是帶著沉痛說了出來:“……或者那個鏡像本身,在某種強烈到足以扭曲現實的執念,或是某種外界邪力的滋養催化下,產生了不可思議的、違背常理的恐怖異變。它不再甘心僅僅作為一個沉默的、被動的倒影,它會……反過來,如同跗骨之蛆,試圖滲透、侵蝕、吞噬、融合,乃至……徹底替代本體,占據那具鮮活的血肉之軀,成為被現實世界所認可的、唯一的‘存在’。”
    周綰君的呼吸驟然停止,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放大,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顧青瓷一字一句,如同宣判般,吐出那個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古老稱謂:“這種情況,在古老的卷軸中,被稱為——‘逆蝕’。而這樣的鏡像,則被稱為……‘逆蝕者’。”
    逆蝕者……
    周影……是逆蝕者?
    那麽我……我這個“周綰君”……又是什麽?是被侵蝕了一半、正在逐漸失去自我的本體?還是……一個即將被徹底覆蓋、被遺忘、正在無聲無息消失的、可憐的幻影?甚至有可能,從始至終,“周綰君”都隻是一個被精心構築的、用於掩蓋“逆蝕”過程的虛假外殼,一個等待著被正主徹底占據的、暫時的容器?
    “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周綰君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她瘋狂地搖著頭,散亂的發絲黏在濕冷的臉頰上,試圖用這種方式驅散這個足以將她徹底摧毀的可怕念頭,“我是周綰君!我是周明遠的女兒!我出生在江南,在外祖家長大,院裏有棵好大的老桂花樹……教我的先生很嚴厲,我總是背不出書……十歲那年,我才被接到王府……我記得!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開始語無倫次地、急切地述說那些她認為確定無疑的、屬於“周綰君”這個身份的、堅實的記憶基石。江南外祖家那白牆黛瓦的宅院,院子裏那棵據說已有百年樹齡、每到秋日便香飄十裏的老桂花樹,那位總是板著臉、手持戒尺、要求她背誦艱澀古籍的嚴厲啟蒙先生,還有她第一次拿起繡花針,笨拙地想要繡一隻蝴蝶,卻不小心刺破指尖,那一點殷紅的血珠和微微的刺痛感……她急切地、幾乎是貪婪地訴說著這些細節,仿佛要通過這些鮮活而具體的過往,來牢牢錨定自己正在風雨飄搖中解體的存在感,來向自己、也向所有人證明——“我”是真實存在的!
    然而,隨著她強迫自己深入回憶,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細微的、不和諧的雜音,卻如同隱藏在華麗錦緞下的虱子,不受控製地、一隻隻地爬了出來,讓她感到陣陣刺癢與寒意。
    她記得外祖家院子裏確實有棵老桂花樹,那是她童年記憶裏鮮明的標誌。可當她努力去回想,關於那棵樹開花時具體的香氣是濃是淡,是清雅還是甜膩,樹下那張常用來放置茶具的石桌表麵有著怎樣的紋理,邊緣是否有缺損……這些本應清晰的細節,竟變得有些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不真切。反而是周影,有一次在她因思念江南而神情鬱鬱時,曾不經意地、用一種帶著懷念的語氣提起過,說那棵桂花樹是罕見的‘金桂’品種,香氣甜而不膩,悠遠綿長,樹下那張青石圓桌的東南角,有一道幼時被雷火劈中留下的、焦黑扭曲的奇特痕跡……
    她記得那位啟蒙先生確實很嚴厲,讓她小時候吃了不少苦頭。可先生具體長什麽模樣?是方臉還是圓臉?鼻梁是高是塌?說話時是怎樣的聲線?是洪亮還是低沉?是否帶有口音?這些構成一個人具體形象的特征,她竟需要非常努力地去拚湊,才能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而周影,卻在某次她因噩夢驚醒、心神不寧時,清晰地、仿佛親眼所見般描述過,說那位先生右眉骨上有一道不甚明顯、卻貫穿眉尾的細小疤痕,讓他看起來更顯肅穆,而且他說話時,總是帶著一點難以完全改掉的、柔軟的吳語底層口音,尤其在念詩的時候……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性格,雖然算不上多麽活潑外向,但也絕稱不上沉靜。她也會因為一朵漂亮的花而雀躍,會因為一隻受傷的小鳥而難過,會偷偷爬樹,會因為背不出書而被罰站時偷偷做鬼臉。可不知從何時起,她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習慣於獨自一人,越來越習慣於觀察和思考,情緒起伏也越來越小,那種屬於孩童的、純粹的、未經雕琢的衝動與莽撞,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離她遠去,變得陌生。而周影……周影的性格,似乎從一開始出現在她生命裏,就是這般清冷、疏離、沉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洞察力,與一種……仿佛沉澱了許久許久的、若有若無的滄桑感。
    還有那些偶爾、毫無征兆地,如同深海魚類般突然浮現在她腦海表麵的、零碎而完全陌生的記憶碎片——那絕不是江南水鄉應有的、廣袤荒涼、飛沙走石的戈壁景象;那絕不是她一個深閨女子應有的、手持冰冷利刃與人近身搏殺時,掌心傳來的粘膩汗液與肌肉緊繃的戰栗感;一種深沉的、濃鬱的、仿佛積累了數百年光陰都無法磨滅的、對某個模糊身影的、帶著絕望與不甘的刻骨思念……
    這些……這些難道不都是她自己壓力過大、胡思亂想而產生的荒謬幻覺嗎?難道……難道這些破碎的畫麵、陌生的情感,根本就不是屬於“周綰君”的,而是屬於……周影的記憶?!正在悄無聲息地、如同水滴石穿般,滲透、融合進她的意識,她的靈魂,她作為“周綰君”的一切之中?!
    “啊——!”周綰君猛地抱住仿佛要裂開的頭顱,發出一聲痛苦不堪、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鳴。記憶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如同被雨水肆意浸染的宣紙上的墨跡,不同的色彩與線條相互糾纏、暈染、混淆,再也分不清哪些是原本屬於“周綰君”的純淨底色,哪些是來自“周影”的、帶著異樣紋路的入侵痕跡。她甚至開始瘋狂地懷疑,“周綰君”這個身份,這個她活了十幾年、從未質疑過的自我認知,是否從最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的謊言?一個用於掩蓋“逆蝕”這一恐怖過程的、看似完美的虛假外殼?而她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是否都隻是被植入的、為了讓這個外殼顯得更真實的養料?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抬起頭,淚流滿麵,原本秀麗的臉龐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她看向鏡中始終保持著那種沉重沉默的周影,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絕望的質問,“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取代我?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我是不是快要消失了?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周影的身影在鏡中劇烈地、痛苦地晃動了一下,光芒明滅不定,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潰散。她張了張嘴,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那雙與周綰君一模一樣的眼眸中,充滿了劇烈掙紮的痛楚、難以言說的愧疚,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承載了太多重負的疲憊。那複雜的眼神,幾乎要將周綰君吞噬。但最終,她依舊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隻是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覆蓋下來,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這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也隔絕了所有交流可能的姿態,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毀滅性,它像最後的一錘定音,徹底擊垮了周綰君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這種沉默,是最終的答案。
    她不再追問,也不再哭喊,甚至連那破碎的哽咽都停滯了。隻是呆呆地、毫無生氣地坐在冰冷的地麵上,眼神徹底空洞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焦點和神采,如同兩口枯井。仿佛靈魂已經被那名為“逆蝕”的怪物徹底抽離、嚼碎,隻剩下一具空空蕩蕩、等待著被重新填滿的軀殼。查明生父周明遠慘死真相的執念,對抗鏡魘與王老爺那瘋狂計劃的責任,拯救王府中那些或許還無辜的、被卷入其中的眾人的道義……所有這些曾經如同燈塔般指引著她、支撐著她在這黑暗漩渦中前行的力量,在這一刻,都轟然倒塌,失去了全部的意義,變得輕飄飄的,毫無重量。
    如果連“我”都不是“我”了,如果連“周綰君”這個存在本身都是一個謊言、一個即將被覆蓋的臨時身份,那麽,做這一切,查明這一切,抗爭這一切,又是為了誰?為了哪個“周綰君”?為了那個可能正在被吞噬、即將消失的“我”?還是為了那個即將占據這具身體、成為新的“周綰君”的……周影?
    意義,徹底崩塌了。
    顧青瓷看著周綰君這副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的模樣,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擔憂與一種無能為力的沉重。他深知“逆蝕”的可怕之處,這不僅是對肉體歸屬權的爭奪,更是對意誌、對記憶、對存在感的徹底摧毀與重構。一旦本體開始產生深度的自我懷疑,潛意識裏開始認同鏡像的存在,甚至開始混淆彼此,那麽距離被徹底侵蝕、替代,也就隻剩下一步之遙。他張了張嘴,試圖再尋找一些能夠喚醒她的話,一些能夠錨定她心智的理由,卻發現,在“存在”本身被動搖的絕對困境麵前,任何語言都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空洞、如此可笑。
    鐵昆侖守在門口,透過門縫看著屋內那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景象,也隻能沉重地、無奈地歎了口氣,粗獷的臉上寫滿了凝重,搖了搖頭。這種涉及靈魂層麵的詭譎爭鬥,超出了他這柄破邪利刃所能處理的範疇。
    冬梅一直強忍著淚水,站在旁邊,看著自家小姐從激動質問到崩潰嘶喊,再到如今這心如死灰、仿佛與世界隔絕的麻木模樣,她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她不懂什麽高深的“逆蝕”理論,也不明白“鏡像替代”背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機製,她隻知道,眼前這個人,這個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會因為她生病而偷偷掉眼淚、會在她受委屈時挺身而出、會和她分享所有小秘密的小姐,無論她叫什麽名字,無論她體內正在發生怎樣可怕的變化,在她的心裏,都是她發誓要用生命去守護的、唯一的“小姐”!
    就在周綰君的瞳孔徹底失去光彩,意識仿佛即將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與虛無深淵之際,冬梅再也忍不住,她猛地衝了過去,不顧一切地、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了周綰君那冰冷、僵硬、毫無反應的軀體。仿佛要將自己的體溫,自己的生命力,通過這緊密的擁抱,強行灌注到對方那正在死去的靈魂之中。
    “小姐!小姐!”冬梅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卻異常用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直接擠壓出來,帶著血絲,“你看看我!你看看冬梅啊!我是冬梅啊!”
    周綰君毫無反應,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無的前方,仿佛一尊沒有靈魂的玉雕。
    冬梅用力搖晃著她單薄的雙肩,聲音越來越大,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不容置疑的堅定,試圖震醒她那沉淪的意識:“小姐!我不管別人說什麽!我也不管什麽鏡像不鏡像!什麽逆蝕不逆蝕!在冬梅心裏,你就是小姐!是唯一的小姐!是那個會在冬天偷偷把自己的手爐塞給我、會在我生病時守在我床邊偷偷掉眼淚、會因為我一句想吃糖葫蘆就想辦法溜出府去給我買的小姐!是老爺……是周明遠老爺臨死前,渾身是血地拉著我的手,眼睛死死盯著我,讓我發誓要拚死保護的人!是你啊!”
    聽到“周明遠”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聽到父親臨死前那慘烈的景象,周綰君空洞的眼神似乎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如同死水微瀾。
    冬梅緊緊抱著她,感受著她冰冷的體溫,哭喊著,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如同杜鵑啼血:“小姐!你醒一醒!你別忘了你當初為什麽要不顧一切地追查下去!你忘了鏡園裏那些變得像木頭人一樣的姨娘了嗎?你忘了靈芝是怎麽投的水、死得多麽不明不白了嗎?你忘了……忘了周明遠老爺是怎麽被你那禽獸不如的姨父、被那鏡中的妖物,聯手害死的了嗎?!”
    “查明真相啊!小姐!你不是一直哭著對我說,你想要一個真相嗎?!你想要為老爺討一個公道嗎?!”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變成了誰!這件事隻有你能做!隻有你啊!小姐——!”
    冬梅這聲聲泣血、充滿了最原始、最真摯情感的哭喊,如同一道道撕裂厚重烏雲的驚雷,接連炸響在周綰君那片已然化作死寂荒原的心湖深處。
    真相……
    周明遠……父親……
    鏡園……那些呆滯的眼神……靈芝漂浮的屍體……
    王啟年那瘋狂扭曲的臉……鏡魘那非人的冰冷……
    一個個畫麵,一張張麵孔,帶著強烈的情感色彩,如同被點燃的走馬燈,在她混亂不堪、瀕臨絕望的腦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閃過,每一次閃爍,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絲……微弱的光芒。
    那沉淪的、即將徹底迷失在自我懷疑深淵中的意識,仿佛在無盡黑暗的盡頭,看到了一絲微弱卻無比堅韌的、來自現實世界的牽引之光。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仿佛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抬起了沉重的眼簾。視線先是茫然地掃過冬梅那布滿淚痕、寫滿焦急與期盼的臉龐,然後,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那麵梳妝台上的銅鏡。
    鏡中,周影不知何時已經重新睜開了眼睛,也正靜靜地看著她,目光依舊複雜,那裏麵有關切,有痛楚,有悲哀,但似乎……也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在期待著什麽,又仿佛在恐懼著什麽的微光。
    周綰君的視線,最終沒有在周影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越過了她,落在了那光潔的鏡麵上,落在了鏡麵之中,映照出的那個蒼白、脆弱、眼神卻開始重新凝聚起一點微弱焦距的……自己的臉龐上。
    我是誰?
    這個問題,依舊如同巨石般壓在心頭。
    但此刻,另一個更緊迫、更沉重的問題,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把,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我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