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立群緩緩轉過身，走回那張狼藉的辦公桌。
    桌麵上，散落的紙張已經被秘書清理幹淨。
    他拿起內線電話，聲音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沉穩，隻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給我接通雲州農產品協會的張總。”
    “是，錢總。”
    短暫的等待音後，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熱絡的聲音。
    錢立群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題。
    “老張，幫我找個號碼。”
    “青禾村，青禾農場，一個叫許易的年輕人。”
    ……
    片刻之後，一個私人手機號碼被發送到了錢立群的手機上。
    他看著屏幕上那串數字。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根針，刺在他的太陽穴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胸口那股翻騰的、名為“悔恨”的岩漿。
    他走到一旁的休息區，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
    玻璃杯中，映出他那張布滿陰鷙與疲憊的臉。
    他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臉頰，直到那僵硬的肌肉重新變得柔軟。
    直到鏡中的自己，看起來不再像一頭剛剛被挫敗、擇人而噬的野獸。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所有的負麵情緒都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帶著欣賞與前輩風範的微笑。
    仿佛之前那個在辦公室裏狀若瘋魔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領，清了清嗓子，這才拿起手機，沉穩地按下了那個足以決定麒麟閣未來的號碼。
    電話接通。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年輕，清朗，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錢立群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和，語氣裏充滿了驚喜與欣賞。
    “是許易，許總吧？”
    “我是麒麟閣的錢立群。”
    他自報家門，姿態放得極低，完全沒有雲州餐飲巨頭的架子。
    電話那頭的許易，正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裏統計數據。
    看到這個陌生來電時，他便已了然於心。
    “原來是錢總，久仰大名。”
    許易的語氣很客氣，但客氣中又帶著一點生疏。
    “哈哈哈，許總太客氣了！”
    錢立群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仿佛是遇到了什麽一見如故的青年才俊。
    “我這幾天，可是天天都能聽到許總你的大名啊！”
    “青禾生態，高科技農業！了不起！”
    “說實話，我錢立群在商場這麽多年，見過那麽多青年才俊，像許總你這樣，有遠見，有魄力，還幹出了這麽一番驚天動地事業的，絕對是第一個！”
    “我們這些老家夥，是真的要被你們這些後浪拍死在沙灘上了！”
    這一番毫不吝嗇的吹捧，言辭懇切，充滿了對一個年輕人的推崇與激賞。
    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恐怕早已被這頂高帽戴得飄飄然。
    許易的嘴角，隻是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語氣依舊平靜如水。
    “錢總過譽了，我隻是運氣好，做了一點小小的嚐試而已。”
    錢立群聽到這不卑不亢的回答，心中對這個年輕人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同時，那股不安也愈發濃烈，像藤蔓般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髒。
    他立刻順著話頭，將話題引到了正題上，語氣中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歉意。
    “許總，今天冒昧給你打這個電話，除了表達一下我的敬佩之情，更重要的，是想鄭重地跟你道個歉。”
    “關於前幾天，你在我們麒麟閣發生的不愉快，我已經全部知道了。”
    “那個叫馬東的蠢貨，是我錢立群的外甥，也是我管理上最大的失職！”
    “我識人不明，用人不善，讓這麽一個有眼無珠、狗仗人勢的廢物，坐在了采購經理這麽重要的位置上！”
    “他不僅怠慢了像許總您這樣的貴客，更是給我們麒麟閣的聲譽抹上了巨大的汙點！”
    “我代表，向你表示最誠摯的歉意！”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悔恨與自責，仿佛真的在為自己用錯人而感到萬分痛苦。
    “就在今天早上，我已經把他正式從麒麟閣除名了。”
    “並且我保證，我們麒麟閣，永遠不會再用這種沒有德行、沒有眼光的蠢貨。”
    “我希望，許總你千萬不要因為一個蠢貨的愚蠢行為，而對我們整個麒麟閣，產生什麽誤解。”
    這番話說得，既是道歉，又是撇清，更是展現了自己的“鐵麵無私”與“誠意”。
    許易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直到對方說完，他才淡淡地開口。
    “錢總言重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
    簡單的一句話，不接受，不拒絕，不表態。
    像一團棉花，讓錢立群蓄滿力氣的一拳，打了個空。
    錢立群深吸一口氣，拋出了自己最後的籌碼。
    “許總，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有些晚了。”
    “但我還是想拿出我們麒麟閣最大的誠意，希望能有機會彌補我們犯下的錯誤。”
    “天然居那邊，給你的采購價是多少，我麒麟閣，願意在他們的基礎上，再加20%！”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夠。
    “不！30%！”
    錢立群的聲音斬釘截鐵，仿佛在用金錢，為自己的愚蠢買單。
    “我隻希望，許總能看在我這份誠意上，分給我們麒麟閣一部分貨源。”
    “我們麒麟閣，有比天然居更廣的渠道，更好的平台，我們能把【青禾生態】這個品牌，推向一個全新的高度！”
    “許總，我們合作，絕對是雙贏！”
    他說完，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等待著電話那頭的答複。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因為緊張而劇烈跳動的聲音。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這幾秒鍾，對錢立群來說，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終於，許易的聲音再次傳來。
    “錢總，非常感謝您的看重，也感謝您願意給出這麽優厚的條件。”
    “但是，很抱歉。”
    “在與天然居合作的初期，我就已經和唐總簽訂了獨家供貨協議。”
    這“獨家”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瞬間射穿了錢立群所有的希望。
    他的心髒，猛地一沉，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許易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不疾不徐，卻字字誅心。
    “錢總也是做生意的人，應該明白，信譽是一個企業，一個人，最根本的東西。”
    “唐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選擇無條件地相信我，給了我最大的支持。”
    “我不能，也不會，做出任何違背合約、有損信譽的事情。”
    “所以不好意思，您的好意，我隻能心領了。”
    錢立群感覺喉嚨一陣發幹，嘴裏滿是苦澀。
    “好的。”
    他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了。隻希望以後，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當然，錢總，以後有機會。”
    許易客氣地回應著。
    “好，那就不打擾許總了，再見。”
    “錢總再見。”
    兩人客氣地掛斷了電話。
    村委會辦公室中，許易隨手將手機放在桌上，發出“噠”的一聲輕響。
    他嘴角勾起，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一絲嘲弄的笑聲，然後便繼續低頭看起了報表。
    仿佛剛才那通電話，隻是一個無聊的騷擾。
    而在街對麵的麒麟閣頂層。
    錢立群掛斷電話的瞬間，臉上那副精心偽裝的溫和笑容，像是劣質的石膏麵具一樣，寸寸碎裂，剝落。
    沒有憤怒的咆哮。
    沒有失態的摔砸。
    他隻是緩緩地，將手機放在了紅木桌麵上，動作輕柔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那張臉，在一秒之內，由溫和轉為了極致的冰冷。
    那雙眼睛裏，所有的光芒都已熄滅，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宛如萬年寒潭的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