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此逝,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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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識像是沉在深海裏的一塊頑石,碧茶之毒的寒意從骨髓深處一絲絲蔓延開來,蠶食著所剩無幾的溫熱。視線早已模糊,連指尖都感覺不到了,唯有胸口那點殘存的意識還吊著,不肯徹底沉淪。
    李蓮花想,是時候了。
    他摸索著,用那幾乎不聽使喚的手,拈起桌上那支禿了毛的筆。墨是早已磨好的,隻是不知是否已幹涸。他憑著感覺,將筆尖落在微黃的紙張上。
    一筆,一劃。字跡想必是歪斜不堪的,如同他此刻殘破的身軀。但他寫得極慢,極認真。
    "方多病,見字如麵。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尋了個好去處,逍遙快活了。你這小子脾氣倔,但心眼實在,往後行走江湖,切記多留個心眼,莫要輕信他人..."
    寫到此處,他筆尖微頓,眼前仿佛浮現那少年瞪大眼睛、氣鼓鼓喊他"老狐狸"的模樣。一絲極淡的笑意掠過他幹裂的唇,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淹沒。
    接著是給笛飛聲的。那武癡,若是知道他這般悄無聲息地走了,怕是要氣得掀翻半個江湖。
    "笛盟主,東海之約,恕李某失信了。武道之巔,你自行前去罷,莫要惦念我這個失約之人。"
    最後是給師娘的。這筆最是沉重。
    "師娘,相夷不孝,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但請您莫要傷心,相夷此番遠去,是去尋一處清淨地,種蘿卜,釣魚,過些閑散日子..."
    寫著寫著,他忽然覺得這一切真是荒謬可笑。他這一生說了無數謊話,臨到終了,寫的絕筆信竟還是滿紙虛言。什麽逍遙快活,什麽閑散日子,不過是粉飾這狼狽結局的又一套說辭罷了。
    可他別無選擇。他太了解那些在乎他的人了,若不說些漂亮話哄著,方多病那傻小子怕是要掘地三尺,笛飛聲定會追至黃泉碧落,師娘更是要肝腸寸斷。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最後一筆落下,像是抽幹了他最後一絲氣力。筆從指間滑落,在紙上滾出一道狼狽的墨痕。也好,就這樣吧。
    他閉上眼,任由那無邊的黑暗和寒意將自己徹底吞噬。碧茶之毒焚經蝕骨的劇痛,意識剝離軀殼的虛無...然後,是一種奇異的失重感。
    預想中的永恒寂滅並未到來,反而有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灌入喉腔,帶著濃鬱的血腥味和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劇烈的咳嗽不受控製地湧上來,震得他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他猛地睜開眼。
    入目的不再是蓮花樓那熟悉的、有些漏風的頂棚,而是粗糙的、帶著潮濕水汽的木質結構。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隨著某種規律輕輕搖晃。
    這是...船?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按住咳得發疼的胸口。然後,他頓住了。
    這雙手,指節分明,修長有力,雖然此刻沾著血汙和灰塵,皮膚上也布滿新添的傷痕,但那蓬勃的生命力,以及經脈中隱約流動的、雖紊亂卻依舊磅礴的內息,無一不在告訴他——這不是那具被碧茶之毒折磨了十年,油盡燈枯的身體。
    他猛地坐起身,動作快得讓他眼前一陣發黑,渾身上下無處不在叫囂著疼痛,尤其是胸口,那熟悉的、屬於刎頸劍的貫穿傷正火辣辣地疼著。
    東海之戰後...
    他回到了十年前,剛剛被無了和尚從海裏撈起來不久的李相夷身上。
    船艙外傳來平穩的櫓槳劃水聲,以及老和尚低沉的誦經聲。
    李蓮花,不,此刻他應該還是李相夷,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這雙屬於青年劍神的手,骨節分明,蘊含著曾經睥睨天下的力量。沒有顫抖,沒有青斑,沒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起初隻是肩膀微顫,後來愈發控製不住,笑得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淚花,混著臉上的血汙和灰塵,狼狽又帶著幾分癲狂。
    真好笑。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李蓮花,一生說謊無數,臨了寫了一封自以為最圓滿的絕筆信,打算把所有的謊言和遺憾都徹底終結。結果呢?老天爺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
    非但不讓他死,還把他一腳踹回了這最狼狽、最麻煩的開端。
    無了和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是被他這邊的動靜驚動了。
    李相夷,或者說,內裏早已是李蓮花的他,迅速收斂了笑意。那雙原本屬於少年英俠、清澈明亮的眼眸,在抬起望向艙門方向時,已沉澱下十年風霜磨礪出的通透與一絲...極其隱蔽的、準備開始"幹活兒"的算計光芒。
    老和尚推門而入,看到坐起的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李門主,你醒了?"
    李蓮花看著他,沒有說話,隻是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淚,順帶將臉上殘餘的、屬於"李相夷"的張揚與悲憤一點點抹去。他輕輕吸了口氣,感受著胸腔裏那帶著血腥味的、屬於年輕身體的灼熱空氣。
    目光在無了和尚臉上停留片刻,他扯出一個虛弱卻又帶著幾分了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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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他開口,聲音沙啞卻平穩,"你又救了我。"
    一個"又"字,說得輕描淡寫,卻讓無了和尚身形微頓,眼中閃過一絲困惑。明明這是他第一次從海中救起李相夷,何來"又"之說?
    李蓮花卻不解釋,隻是扶著船艙壁,慢慢站起身。傷口還在疼,但他站得很穩。
    "大師,"他再次開口,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別再叫我李門主了。"
    他望向窗外浩渺的江麵,那裏曾是他選擇沉淪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的新生之處。
    "四顧門已散,李相夷..."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也該死了。"
    無了和尚渾身一震:"李門主,何出此言!江湖還需要你..."
    "江湖太大,我累了。"李蓮花輕輕打斷他,唇角帶著看透世事的淡然,"從今往後,世上再無李相夷。"
    他微微側頭,看向無了和尚震驚的麵容,語氣忽然輕鬆了幾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調侃:
    "往後,就叫我李蓮花吧。"
    無了和尚怔在原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李蓮花卻不再解釋。他扶著船艙壁,慢慢挪到窗邊,看著外麵粼粼波光,遠處隱約的山巒輪廓。
    絕筆信寫完了。
    寫給過去的自己,寫給那個名為李相夷的幻夢。
    而現在,他得開始為"李蓮花"的未來,好好編一編...新的故事了。
    他低頭,看著水中自己年輕卻蒼白狼狽的倒影,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這次,可得編得像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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