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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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東立刻便四起了流言,謝小將軍剛入淮東城,他遇刺重傷的消息便傳得人盡皆知。
    但重傷的謝小將軍此刻不在淮東,他孤身回了潯城。
    謝明夷站在小院的門口,左肩的傷還時不時透出痛意,他許久未歸,有些近鄉情怯了。
    院子裏從前住著師父和他,如今卻是他一個人回來。
    不過一月前,劉誠還彎下腰拍著他的肩,已有些蒼老的麵容露了笑,“明夷,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
    “師父老了……”他拖長著尾音看著漸西的落日,“老夫聊發少年狂,但哪裏比得過真的年少,你做得很對,朝廷裏都是虎狼,你要是沒有豐滿的羽翼,隻會被分了吃掉,師父這輩子啊……早就看開了。”
    “徒兒不孝。”那日謝明夷跪在劉誠麵前,眼眸裏是堅定不移,“但夙願不改,徒兒定然……萬死以赴。”
    謝明夷推開小院的大門,重歸故裏,往事就在腦子裏翻雲覆雨地折騰起來,將劉誠從前十幾年的形象全拚湊出來,愈發清晰地在記憶裏重演。
    謝明夷尚且是個孩童時便拜了劉誠為師,小小少年拖著笨重的劍十年如一日地在院子裏用功,劉誠很少親自比劃給謝明夷看,而是從他幼時便一遍又一遍地和他切磋,並且從不手下留情。
    小謝明夷長劍一揚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嗡”的一聲撞在劉誠的長槍上,差點撞出冷鐵相接的火星來,可劉誠的長槍一挑,直接將謝明夷手裏的劍挑飛了出去,“晃蕩”一聲砸在地上。
    謝明夷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虎口被震得止不住的疼。
    劉誠卻隻將長槍握在手裏,皺著眉頭冷冷道:“把劍撿起來,再來!”
    謝明夷咬咬牙,他不願顯露軟弱,小少年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又一步步走過去把劍撿了起來,重新站在劉誠麵前。
    劉誠曾是征戰沙場的將軍,手下向來不知輕重,仿佛沒把謝明夷當成一個半大的孩童,又是“晃蕩”一聲,謝明夷的劍砸在了幾步之外。
    劉誠一遍遍重複:“把劍撿起來……”
    謝明夷像是被劉誠千錘百煉的刀,一日又一日地被鍛成了如今謝小將軍的模樣。
    日頭漸西,在西邊的山頭燒出一片火紅。
    謝明夷的身影在落日下拉得細長,院子裏被炊煙彌漫出煙火味來,劉誠推開門,對著謝明夷扯著嗓子喊道:“明夷,吃飯了。”
    所有的嚴苛似乎又都在煙火氣裏融化了,謝明夷背著落日,拖著長劍進了屋。
    往日的那些寒暑皆是這樣過來的,劉誠將謝明夷養大,溫情和嚴苛都給了他。
    劉誠當年離開朝廷,的確是受了朝廷的不公,他心中憤懣難平,大梁的西土風光綺麗,曆代名將守了百年的江山,一朝拱手於人,任誰都心有不甘,更何況是當年領兵征戰的劉大將軍。
    月色如水時酒入愁腸,劉誠便會念叨起當年的往事,五大三粗的老將軍想起當年一同征戰的將士,有的魂斷江畔,有的成了刀下亡靈,西邊的大片土地被大梁一紙和議便拱手送給了如今的西秦,跟著他一同殊死西征的將士卻被治了抗旨不尊的大罪,而他一代名將,十數年不得入朝為官……便是斬斷了年過三十的他往後的仕途。
    “大梁積弊難返,嘉寧三年……言官徐青陸血濺金鑾殿……”劉誠喝醉了,提著酒壺對謝明夷講起前朝往事,“也沒能讓周乾明辨忠奸……”
    大梁在嘉寧帝周乾的手裏愈發腐朽,行將末路等來了場橫掃西土的叛亂,大刀一揚將整個梁國割去了一半徹底劃出東西兩個朝廷,留下個堪堪欲墜的爛攤子給了如今的永定皇帝。
    “文人迂腐,徐青陸卻是個人物,可他的兒子……親自給那叛亂的賀煜送去了議和的文書!江南的許明執做了反叛的賊子,江東一戰……”劉誠哽咽似的頓了下,月色下有些渾濁的眼裏盛了一絲月光,“江東一戰打得太苦了……下了十幾天大雨,數百將士倒在雨泊,血流成河才把許明執那個反賊打回了老巢,一場大水……屍骸遍野,又有流民四起,沒人帶他們……魂歸故裏。”
    “是我……沒把他們帶回來。”
    月色都在劉誠眼裏黯淡了,晚風吹不走愁緒,反倒被一陣風吹得四處彌漫,如何都分說不開細理不清。
    “明夷……”劉誠將酒壺甩到桌上,看著謝明夷時不知有幾分是清醒的,“大梁的朝廷我看不上,但你……你先是謝明夷……然後才是我劉誠的徒弟。”
    潯城小縣的日子過得如尋常人家一般,但謝明夷比尋常的少年要早懂事很多,他聽著師父“肉食者鄙”的話語長大,也不知他是用什麽樣的心情走進如今的東朝官場,成了如今的謝小將軍。
    冬日的寒風往謝明夷跟前卷下片黃葉,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院子裏站了許久了,他目光也沒在懷中的骨灰壇上停留,而是看著隔壁院子的方向定定地走了神。
    隔壁住著那個讓他不知如何言說的許雲岫。
    謝明夷顧自搖搖頭,這才往屋裏走了。
    時年永定十五年冬。
    當天夜裏。
    潯城雖是個淮東的小縣,一向太平地藏在霜牙山後無人問津,卻也是設了城牆有人守城的。
    這天夜裏越發冷了,守門的一人告了假,另一人磨蹭了半個時辰才把城上的火把逐一點了起來。
    守門人剛要無趣地坐進去,遠處卻亮起了一片火光,那火光還飛速地朝城門這邊移動著,那人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聽到噠噠的馬蹄聲愈來愈響,這才驚慌失措地看清是一夥人騎馬舉著火把,氣勢洶洶地奔著潯城來了。
    “見了鬼了。”守門人沒見過如此陣勢,來回繞了幾步不知道如何是好,慌張地從後邊拔了把刀出來壯膽。
    那夥人馬騎得飛快,冬日裏光吹風不下雨,馬蹄一踏,火光裏泛起一層迷霧,氣勢唬人極了。
    打頭的那人從肩上搭出一把弓來,兩支羽箭“嗖”的一聲往城門上射去,隻見城樓上燃著的兩把火中了靶一般,火焰蹭地躥高了下,那箭同火把一同燃了,在一片黑夜裏顯眼地跳了起來。
    箭剛剛好從守門人身邊擦過,竄出的火星差點著了他的衣服,他癡癡地愣了下,手裏的刀“晃蕩”一聲落了地。
    他許久才從記憶裏扒出幾句聽上一輩說過的老話,不可思議地從嘴裏蹦出幾個字來:“山……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