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漱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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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著屋簷落在階前,點點滴滴,濕透了長階。
孫彥一路淋著雨被拉到了王家高樓,他像個撈起來的落湯雞,墨綠色的官袍浸透了雨,堪堪掛在身上,全然沒了巡撫大人的樣子。
他是個拿不起刀的文官,雖不會被砍殺的場麵嚇破膽,但冷鐵的凜冽同那冬日的風雨蕭瑟混在一起,像是刮著人的後脊,殺著人的威風,孫彥再直不起腰杆,他被丟在長階上,瑟瑟地看著王家敗下陣來。
孫彥幾乎是蜷縮在石階上了,沒人看著他,也沒人管他,可他冷得直發抖,腿也是軟的,連走回巡撫府上的力氣都沒有。
“孫大人。”孫彥聽到有人喊他,但他沒應,仿佛是聽錯了。
錢嵩端著杯熱水站在旁邊,又喊了聲:“孫大人?”
孫彥這才抬起頭來,他看見是錢嵩,眼神先是愕然,接著又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錢嵩看著他歎了口氣,他將那杯熱水遞到他跟前,“孫大人,小將軍也不想您在這大雨裏凍壞了,喊小人送了杯熱水來。”
孫彥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沒接,沒聽到似的把頭低了回去。
錢嵩做下人時見慣了冷眼,他不惱,隻將水放在了孫彥身旁,“孫大人今日淋了大雨,可小將軍說凍死並非是個好死法,將軍不攔著,卻讓小人還帶了句話給您。”
錢嵩直起了身,“您是文官進士出身,前朝甚少貧寒之士能入仕為官,孫大人自有令人佩服之處,隻是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當年科考落筆之時,還曾引過‘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前朝風雨飄搖,朝廷多有磨難,大人是見過苦難之人,從前心有社稷、胸懷大誌,怎麽到了今夕的朝廷,大人就不記得民生之多艱了。”
錢嵩說完了話,仿佛心有所感,顧自地歎了口氣,他丟下句“大人顧自思量”,便轉身離開了。
孫彥聽到腳步聲遠了,才又仰頭起來,細雨打在他的臉上,他摸了一把臉上的雨,顫著手去把那杯熱水拿起來,可他摸不出那杯子的溫熱,他看著自己的手,雨水縱橫著從臉上滴落,他呆愣了會兒,原來他已淌了一臉的熱淚。
孫彥眼前模糊,少年人立誌入仕,誰不是想要為民請命、青史留名,可這世間的功名利祿是把刻刀,血肉模糊地把人雕琢得麵目全非,往著偏離的道路愈來愈遠,再不記得本來模樣。
孫彥想起了初次受封進宮,他乃是前朝探花郎,卻得罪了皇帝身邊內侍的幹兒子,前朝宦官當道,他出身微寒,進宮時身無長物,給不起那小公公賞錢,便被他引著走了遠路,眼看著時辰將至,幾乎是要前程不保。
可那日他看見一頂玉色的轎子從眼前走過,他跟著那小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喊那人世子爺,那轎子裏的人停下吩咐了什麽,旁邊的人便給小公公手中塞了點東西,好言地跟他說道:“宮門入宮路程遙遠,公公今日當差辛苦,世子請您得了空閑喝杯好茶。”
那小公公見人下菜碟,一個勁地應承:“多謝世子爺。”
等到轎子走了,小公公也不為難孫彥了,拿了銀錢趕著把人送到,歡天喜地喝茶去了。
孫彥後來才知道,那位世子乃是當今陛下胞弟的長子周慎,後來新帝即位,世子周慎成了太子。
新皇登基前,孫彥與周慎僅此一麵之緣,周慎都不記得他,孫彥卻由此感激涕零。
到了新朝,孫彥才再見著太子殿下。
周慎受封太子,孫彥同眾人一道高喊“參加太子殿下”,太子府擺宴他去了,他跪在周慎麵前,與他說“殿下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下官必定肝腦塗地。”
可那時的周慎高風亮節,他微笑著對孫彥道:“孫大人國之棟梁,乃民之大幸,為國則矣,不必為我。”
直到後來,先皇後去矣,太子殿下服了白喪,他還記得一身素衣的太子殿下站在一片墨綠的竹影裏,月影昏沉,竹枝遍地。
“孫大人。”周慎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過來,“遠使之而觀其忠,你可願遠出京城,外放為官,為我做些事情。”
孫彥恭敬地跪在一地的竹影裏,“臣,願為殿下盡忠。”
……
十幾年過去了,孫彥自己都不記得自己的文章裏寫了什麽,卻還記得那日周慎隨意施恩保全了他的仕途,還記得那句“遠使之而觀其忠”,世事如浮雲遮眼,他曾籍籍無名地在宦海裏浮沉了好些年,眼看著大廈將傾,眼看著一代名將朝夕隕落,眼看著國民百姓水深火熱,那滿腔的熱忱之心便在沉浮裏消磨得所剩無幾,他閉上了眼,便隻能聽到那句“遠使之而觀其忠”。
孫彥手捧著那杯熱水枯坐,雨下小了,點點滴滴打在石階上。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黎明尚且天未大亮,雨已停了,微弱的天光照在淮水之上,江水如常地奔湧而去,漱玉山若隱若現地立在遠方。
可“轟”的一聲悶響猶如猛獸蘇醒,若隱若現的遠方震聲轟鳴,方圓的土地皆能聽見這巨大的動靜聲,那聳立的漱玉山仿佛是被鬼斧鑿開,常年受江水拍打的一麵山坡轟然倒塌,山石破裂的聲音震天響起,遠方的山被罩上層泥灰的顏色,看不到半點山林的綠。
坍塌不過是一瞬的事情,轟鳴聲也不過響了一會兒,淮水湍急,依然往那山岩拍打過去,一夜的大雨,漱玉山倒了。
眼前的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孫彥驚愕看著遠方,謝明夷與將士皆被引著出門看去,許雲岫站在高樓之上,等著那罩住山的泥灰散去。
泥灰散開之後,漱玉山如今的樣子現在眾人麵前,半邊的山破了開來,露出了其中裸露的岩石,山裏竟像是空的,一塊一塊的山岩凹凸不平,卻間隔隱隱現著金光,尚是朝露時分,天光大開,日光灑在了岩石之上。
竟是漱玉山的金礦顯露在了世人眼前。
孫彥瞪著眼不敢相信,他多年的籌謀,多年付諸的心血,如那奔湧的淮水流淌過去一夕成空,他想著昨日的事情,昨日……昨日他讓人去殺蘇遊川時,乃是用的炸藥炸塌山塊,昨日還下了大雨……開了多年的漱玉山早已是刀痕滿身了,便是因為這些轉眼傾覆了嗎?
孫彥愣了會兒,臉上竟露出了癡傻的笑容,他仰天笑了幾聲,便站起來要跑,腿卻是軟的,隻好手腳並用地快步爬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跑,跑也怕是跑不脫了,事情敗露,他該是終究難逃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