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字數:6512   加入書籤

A+A-


    細碎的抽泣聲,劃破了沉睡的夜。
    睡得迷迷糊糊的虞妙書被吵醒,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聽岔了,後來側耳傾聽,確實有人啜泣。
    虞妙書心中詫異,深更半夜的,是誰在哭?
    她睡眼惺忪坐起身,透過麻布帳子看向窗戶,外頭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
    那啜泣聲時有時無,引人探究。
    虞妙書懷揣著困惑,摸黑把外衣穿上,去探情形。
    房門“吱呀”一聲,時值初夏夜裏還有些冷,她邊攏衣裳邊走到院子裏,見堂屋亮著燈,心中更是好奇。
    尋著聲音探去,裏頭的人聽到外麵的腳步聲,頓時停止了說話。
    虞妙書上前推開大門,刺目的燈光令她不適眯眼,瞧見屋裏的人們,吃驚道:“爹娘、嫂嫂,你們這是作甚?”
    虞母黃氏坐在高椅上,猝不及防看到那張跟長子相似的麵龐,再也繃不住淚涕橫流。
    嫂嫂張氏站在婆母身側,捂住嘴兩眼婆娑,連虞父都眼眶泛紅,泫然欲泣。
    他們的反應令虞妙書一臉懵,視線往左望去,屋裏還有兩名生人。
    一位上了年紀,約莫五十多的模樣,國字臉,蒜頭鼻,滿麵風霜憔悴。她記得是虞家的仆人,好像叫劉二。
    還有一位年輕人則通身的文秀,個頭高瘦,麵貌清俊,一雙瑞鳳眼,雖身著粗布衣,風塵仆仆的,卻難掩文士風流。
    黃氏的話語把虞妙書的視線吸引了過去,她含淚道:“文君,你兄長他、他沒了……”
    文君是虞妙書的小名,還是兄長虞妙允給取的,意喻君子坦蕩。
    聽到黃氏的話,虞妙書愣了愣,詫異道:“阿娘你說什麽胡話,阿兄他不是去奉縣上任了嗎?”
    劉二也跟著抹淚,哽咽道:“小娘子,大郎君在塗州遭遇走蛟身亡,老奴和宋郎君僥幸撿回一條命來……”
    說到這裏,他再也忍不住壓抑痛哭,自言自語道:“就差那麽一點,我們都抓住他的手了,就差那麽一點……”
    他來虞家近四十年,打小看著兄妹長大,對虞妙允感情深厚,卻未能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此刻悔恨不已,一個勁兒捶頭,罵自己無能。
    虞父唉聲歎氣,紅著眼道:“是禍躲不過,這或許就是大郎的命,他的命啊……”
    說罷用袖子拭淚,滿麵悲切。
    張氏膝蓋發軟癱坐在地,明明都要做官夫人了,哪曾想一夜之間竟成了寡婦,含淚道:“爹、娘,大郎沒了,以後我們娘仨可要怎麽活啊?”
    她泣不成聲,家裏的頂梁柱沒了,隻覺天都塌了。那一雙稚子才不過四歲,就沒了爹,往後的日子可要怎麽過。
    他們的悲慟令虞妙書一時回不過神兒,她才穿過來個把月,並未跟虞家建立起多深厚的感情,就連喪生的虞妙允都沒見過麵,隻憑原主的記憶曉得一些。
    這消息對虞家來說簡直是噩夢。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走科舉殺到金鑾殿上的進士,全家都盼著虞妙允光宗耀祖,結果希望化為泡影。
    “好端端的,阿兄怎麽就遇到了走蛟呢?”虞妙書冷靜提出質疑。
    所謂走蛟,也就是泥石流。
    劉二又把那場災難細說一番,以及他和宋珩施救失敗的經曆娓娓道來,聽得在場的人們膽戰心驚。
    劉二抹淚道:“老奴眼睜睜看著大郎君被活埋,急得沒法子,我和宋郎君也差點被埋了,後來實在不甘又去找人,把他給刨了出來……”
    他一個勁掉淚,顯然不願去回憶那段慘痛過往。
    宋珩一臉沉重的把虞妙允死前掙紮扯爛的衣袖送到虞家二老跟前,遺憾道:“這是重明的衣物,當時我們抓住他的手和衣袖,仍舊未能把他救出來。”
    重明是虞妙允的表字。
    白發人送黑發人,虞父接住那塊殘缺的衣袖,仿佛看到自家長子在死亡線上掙紮的痛苦表情,不由得老淚縱橫。
    宋珩又取出虞妙允的路引和任命文書等物,皮麵上沾了許多淤泥的痕跡,裏頭卻幹幹淨淨,保存完好。
    “請伯父伯母節哀。”
    說罷跪地給他們磕了三個頭,算是替虞妙允盡最後的孝道。
    黃氏望著他年輕的麵龐,不由得想起自家兒子,壓抑嗚咽。
    虞父淚眼模糊上前把他扶起身,喉頭發堵道:“難為昭瑾了。”
    宋珩表字昭瑾,是異鄉人,這些年受虞妙允接濟,二人投緣談得來,私交關係甚好,跟虞家也走得親近,甚得他們信任。
    癱坐在地上的張氏仰頭望他,含淚道:“我家大郎就這麽客死異鄉了嗎?”
    宋珩答不出話來。
    劉二道:“回娘子的話,老奴和宋郎君有把大郎君妥善安葬,隻等著報喪後,便去把遺體遷回來歸鄉。”
    張氏聽罷傷心不已,又開始抽泣。
    這會兒已是子夜時分,奔回來報喪的兩人著實疲乏,虞父先安頓他們歇息,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當天晚上虞家人徹夜未眠,婆媳倆抱頭痛哭,虞妙書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們。
    虞家這般花費精力供養出來的進士,一下子就沒了,任誰都承受不住。
    且虞妙允還是虞家唯一的兒子。
    翌日虞父虞正宏強壓下悲痛,與宋珩商議把虞妙允的遺體遷移回鄉,並且還得上報給裏正虞妙允身亡的消息,讓朝廷重新派人去奉縣上任。
    宋珩垂首一直沒有說話,接連勞累奔波,整個人清減許多,眼下泛青,透著疲倦。
    見他一直不語,虞正宏拭眼角道:“昭瑾為何不語?”
    宋珩沉默了許久,才不答反問:“虞伯父可甘心?”
    虞正宏含著熱淚,“人死不能複生,老漢不甘心又能如何?”
    宋珩皺眉,情緒起伏道:“重明二十三中進士,青年才俊,虞家這般費盡心血供養他科舉,好不容易等到上任,卻得來這樣的結果。
    “這些年宋某看著他步步走來,何其艱辛,而今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實在不甘!”
    這番話他說得激動,仿佛是自己遭遇不公一樣。
    虞正宏聽得淚涕連連,他又何嚐不知長子的不易。從童生到進士,頭懸梁錐刺股,一刻也不敢鬆懈。
    且為了供養他科舉,虞家靠祖業砸下不少錢銀。那麽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要恨就恨天妒英才,早早把他收了去。
    宋珩心中似有盤算,忽而跪地道:“還請虞伯父三思!”
    他此舉把虞正宏嚇了一跳,顧不得臉上的熱淚,連忙起身攙扶,“昭瑾這是何意?”
    宋珩把心一橫,盤算道:“昨晚我們商事時,文君推門而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重明又回來了。”
    虞正宏愣了愣,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喃喃道:“他們兄妹確實相似。”
    宋珩趁熱打鐵,“文君會識字,不知虞伯父可有想法?”
    虞正宏還是沒反應過來,困惑問:“什麽想法?”
    宋珩:“重明之事暫且還未走漏出去,虞伯父若有打算,還來得及挽救。”
    此話一出,虞正宏隱隱猜到了什麽,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硬著頭皮問:“怎麽挽救?”
    宋珩冷靜道:“瞞天過海,替兄上任。”
    簡短的八個字,震得虞正宏腦門嗡嗡作響。
    縱使他有所猜測,真聽到對方說出來,還是忍不住腿軟。他失態後退幾步,跌坐到椅子上,臉色都變了。
    相較而言,宋珩則鎮定得多,“此舉關乎虞家老小前程,還請虞伯父慎重考慮,若你敢豁出去,我宋昭瑾必當拚盡全力護送文君,與虞家生死與共。”
    話語一落,虞正宏失措道:“昭瑾瘋了,這可是要殺頭的!”
    宋珩沒有吭聲。
    此舉確實是殺頭之罪,他隻是一個外人,自然無法左右虞家的考量。
    可是他好不甘心。
    虞妙允那般清正的君子,正是朝廷需要的棟梁之才。他視他為肅清官場的希望,甚至願意花畢生心血去扶他上青雲,做他背後的無名影子……
    虞正宏仿佛受到了刺激,嘴裏喃喃自語:“這可是要殺頭的,殺頭之罪。”
    雖說大周女帝當政,女子也能參加科舉,但冒名頂替便是欺君,一旦敗露,全家都得砍頭。
    虞正宏眼皮子狂跳,隻覺得宋珩的心太野。但他又不甘心,舉家培養的進士,眼見就能光宗耀祖前程似錦了,結果一場空。
    若再重新培養孫子虞晨,等他科舉那得到猴年馬月。
    再說回虞妙書,雖也識字,卻不是塊讀書的料。以前虞妙允押著她上進,仍是無果,嘴裏說就靠兄長高中扶持嫁個好夫家,被虞妙允埋汰了許久。
    如今把閨女推出去頂替,虞正宏隻覺得宋珩異想天開。
    那可是官場,一縣之主,跟朝廷京官比不得,卻也是土皇帝,自家閨女能應付得下嗎?
    虞正宏在腦中打了個問號。
    起初他是萬萬不允的,但也多了個心眼,讓家裏人先把虞妙允身亡一事壓下,勿要走漏風聲。
    整個下午虞正宏都關在屋裏,直勾勾盯著桌上的任命文書。
    那是兒子頭懸梁錐刺股討來的,不僅是他的心血,更是虞家光宗耀祖的前程。
    回想最初信使送來這份文書時的歡喜,現在反而變成了一根刺,紮在心間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虞正宏顫抖著雙手捧起它,看著上麵鮮紅的印章,猶記得兒子跟他們念文書內容的情形,全家笑得合不攏嘴。
    虞家祖輩三代嚐試科舉,卻沒有人是塊讀書的料,而今好不容易出了根好苗子,卻半道折損,焉能不恨蒼天捉弄?!
    晚些時候陪在嫂嫂身邊的虞妙書被黃氏喊了過去,說虞父有話要跟她說。
    虞妙書進屋裏,喊了一聲爹。
    虞正宏從深思中回過神兒,上下打量她,十八歲的閨女已經出落得像模像樣了。她身量高挑,濃眉大眼,五官不似尋常女兒那般嬌怯,而是英氣。
    文君,文君,意喻君子坦蕩。
    似乎有那麽一刻,望著與長子相似的麵龐,虞正宏不禁恍惚起來,仿佛虞家的希望又回來了。
    他朝她招手,喚道:“文君過來。”
    虞妙書走上前,虞正宏把那封任命文書捧到她麵前,一字一句道:“這是你兄長用命換來的前程,文君敢不敢接?”
    虞妙書愣了愣,困惑問:“爹,這話是什麽意思?”
    虞正宏咬了咬牙,豁出去道:“接下你兄長的前程,去往奉縣上任,文君敢與不敢?”
    虞妙書:“……”
    不是,爹啊,我這才過來幾天,就玩兒得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