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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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一陣拖拽勸阻,都沒料到她反應這般激烈。
    虞妙書年輕氣盛,到底有血性,她實在氣憤,失態破口大罵。
    虞妙允這般艱難考科舉,若是他還活著,千裏迢迢奔赴過來,得來的卻是欠下八千貫的債務,隻怕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八千貫,僅僅一個幾千戶的中縣衙門竟能欠下如此巨債,由此可見上一任縣令的荒唐混賬。
    然而可恨的是,上一任欠下的債務得由接任者來填補窟窿。縱使你滿腹雄心壯誌,一心為民,攤上這麽個無底洞,誰能做到清廉?
    這是逼良為娼!
    宋珩也震驚不已,他早知道朝廷腐敗,但一個中縣縣令能貪汙成這樣,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付九緒哭喪著臉訴苦,說這些都是前任縣令留下來的債務,衙門裏近一年不曾發放過工錢了,窮得叮當響。
    當即向她傾訴衙門的諸多不易,虞妙書根本就沒心思聽,滿腦子都是八千貫的巨債,那得從多少百姓身上搜刮而來中飽私囊啊。
    二堂這邊的動靜鬧得委實大,大堂那邊的書吏們個個都把皮繃緊了,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沒過多時鄒一清神色嚴肅過來,有書吏試探喊道:“鄒倉曹?”
    鄒一清露出一副“我什麽都不清楚”的表情,眾人默契閉嘴。
    另一邊的付九緒跟戲精一樣,跪在地上淚涕橫流,他一個勁甩鍋給前任,說前任為了升遷,塞給上頭不少錢銀,層層盤剝,這才欠下巨債。
    虞妙書被氣笑了,譏諷道:“如此說來,上頭官官相護,我一上任就背上債務,連伸冤都無處可伸了?”
    付九緒不敢回答。
    虞妙書看向宋珩,指了指他道:“宋主簿,你有何見解?”
    宋珩:“……”
    不敢見解。
    虞妙書看他不順眼,一腳踹了去,他機靈躲開。她隨後又把火氣發泄到付九緒身上,他結結實實挨了一腳。
    屋裏能砸的盡數被砸,無人敢勸阻,包括宋珩,畢竟往後還債的人是虞妙書,她有資格動怒。
    打砸一番後,虞妙書才覺得稍微順氣了些,叉腰回內衙,什麽狗屁儀態統統拋之腦後,隻想跑路。
    見狀,付九緒忍著痛做孫子,忙衝宋珩道:“宋主簿,你趕緊攔住明府,他千裏迢迢過來著實不易,哪能就這麽走了呢。”
    宋珩指了指他,“這衙門實屬荒唐。”
    付九緒喊冤道:“我們做下屬的,除了聽從上頭的命令,實在無能為力啊。”又道,“明府發這般大的火,可見有把咱們奉縣的百姓放到心上,若不然跟前任那般,何至於如此憤慨?”
    這話把宋珩噎了噎,皺眉道:“聽你這一說,前任蔣縣令上任之時,衙門也是欠了巨債?”
    付九緒“噯”了一聲,起身道:“實不相瞞,也是有欠債的,隻不過要少許多。”
    宋珩閉嘴不語。
    付九緒繼續道:“說句不中聽的,這都已經成為約定成俗的陋規?了,你填我的窟窿,我填你的窟窿,總能想法子填上,隻是受累的便是當地百姓。
    “我們這些做下屬的說不上話,蔣縣令想往上走,打通關節樣樣都要花錢,若是肥缺,砸下的錢銀則更不消說。
    “付某在奉縣做了八年縣丞,虞縣令算是第三任,今日在此與宋主簿說這些,也是掏心窩子的話,還請你好生勸一勸。
    “虞縣令這般年輕,往後前程不可估量,若要往上走,這點事算不得什麽。”
    他老油條的語氣把宋珩說笑了,一個人在無語的時候是會笑的,就像鄒一清,裝糊塗方才能混到致仕。
    宋珩自認識盡人心,以往虞妙書養在深閨,哪裏知道人間險惡,能這般憤慨,可見本性純良。
    隻是遺憾,這份赤子之心落到官場上,很快就會被磨滅。
    他並未同付九緒多說,初來乍到,誰知道哪個是人,哪個是鬼呢。
    內衙裏的張蘭聽到虞妙書說起巨債,隻覺天都塌了,她和胡紅梅掰著指頭算了許久,這錢虞家花幾輩子都花不完。
    見宋珩過來,張蘭趕忙上前,激動道:“宋郎君,方才……”
    宋珩朝她行了一禮,溫和道:“夫人稍安勿躁。”
    一路走來張蘭對他解決問題的能力信心滿滿,鎮定道:“大郎生氣了,你好生勸一勸。”
    宋珩點頭。
    張蘭把他領進屋,宋珩在偏廳等候,她去到廂房那邊,說道:“郎君,宋主簿過來了。”
    虞妙書坐在凳子上,心情有些煩躁。張蘭上前來,安撫道:“咱們是去是留,總得商量拿出個主意來,宋郎君是自己人,聽聽他的見解也無妨。”
    虞妙書雖未做過官,卻也知曉其中的厲害,道:“娘子簡直天真,我若早些知道奉縣的情形,在半道兒上就會上報朝廷身子不適,無法上任,以此避免接下這樁爛攤子。
    “可是現在來都來了,若把衙門裏的情形捅上去,不知得牽扯到多少官員進來,官官相護,他們總會想法子把我弄死。
    “這碗夾生飯,我根本就沒得選,縱使我有一腔赤忱為民,欠下那麽多債,逼著我去貪,去盤剝百姓。
    “更可恨的是,你填我的窟窿,我填你的窟窿,已經是潛規則了。若每個縣都這般,底下的百姓得有多苦,乃至整個朝廷都腐敗不堪。
    “當初阿兄這般努力考科舉,究竟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同流合汙嗎,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透過現象看本質,哪怕她沒有經曆過官場,也能從某些事件管中窺豹,這是教育帶來的因果。
    張蘭自然窺不透其中的本質,發愁道:“那可如何是好?”
    虞妙書反過來安慰她,“你勿要多想,我就是有點生氣,這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張蘭欲言又止。
    虞妙書已經冷靜許多,起身去偏廳。
    宋珩見她過來,向她行禮,道了一聲“明府”。虞妙書做“請”的手勢,二人各自落坐。
    張蘭則去到外頭,差劉二去守院門,謹防隔牆有耳。
    虞妙書端起幾案上的茶盞,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走不了了。”
    宋珩愣了愣,沒料到她這般覺悟。他原本是過來分析目前局勢的,結果聽她一開口,就知道沒有必要。
    果不其然,接著他聽到虞妙書淡淡道:“方才在二堂掀桌案,是做給付九緒等人看的。”
    宋珩:“……”
    她的蠻力可真大,那麽厚重的一張桌案,單手掀翻,想來踹付九緒那一腳也重。
    “來都來了,走也走不了,捅也沒法往上捅,接下來該怎麽走,宋兄可有頭緒?”
    宋珩嚴肅道:“弄錢填補窟窿的法子有很多,且先把衙門的人心穩住再說,得驅使他們辦事,若不然孤家寡人,實難運轉。”
    虞妙書點頭,他們畢竟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若使喚不動人,那才叫惱火。
    鄒一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典型的職場老油條。他是六曹,不是書吏,享有朝廷俸銀,想把這種人剔掉可不容易。
    “那些書吏差役已經許久未曾發放過工錢了,若要安撫人心,唯有錢銀才好使。”
    宋珩心中有主意,說道:“此事好辦,我隻需帶著縣尉差役走一趟就行。”
    虞妙書:“???”
    宋珩毫無道德操守,用老實人的語氣道:“這麽大的縣城,多半有暗娼門子,幹這行的黑白兩道都得打點。我朝明令禁止女票女昌,衙門隻需找點由頭走一趟,他們自然就懂得孝敬。”
    虞妙書:“……”
    他確實是個人才!
    “那此事就交給你辦了。”
    宋珩點頭。
    接下來二人就目前了解到的情況細細商議。
    虞妙書沒料到他看似老實,實則邪門歪道,皆是官場上的那一套,很難不讓人懷疑他曾做過官,經驗豐富。
    宋珩則沒料到她這般靈光通透,有些道理根本就無需跟她解釋,便能理解明白,其聰慧程度遠超他的預料。
    簡而言之就是說人話她聽得懂,並且能結合時局迅速理解。許多他以為要費口舌的事情,她一點就通,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煩。
    他本該高興,但心中的疑雲更甚,這種無障礙溝通反倒令他懷疑虞妙書既然通透成這般,哪裏像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他覺得以她的聰慧,考科舉隻怕也有兩把刷子,但回想虞妙允對她的評價,總覺得哪裏不對。
    眼下還不是生疑的時候,他壓下心中的猜忌,出去辦事要緊。
    待他走後,虞妙書倚在門口雙手抱胸。張蘭進屋來,虞妙書提醒道:“奉縣衙門的官可不容易做,日後會遇到許多難題,娘子得做好應變的準備。”
    張蘭斂容,點頭道:“我一介婦道人家,不懂得衙門裏的公務,隻要郎君和宋郎君做下決定就行。”
    虞妙書摸下巴,“我先書信回去報平安,暫且讓爹娘候著,待這邊的情況理順了,他們再過來團聚,如何?”
    張蘭:“聽郎君吩咐。”
    虞妙書:“委屈娘子思念雙雙和晨兒他們了。”
    張蘭體貼道:“萬事以郎君為重,衙門事緊,咱們又是外地人,若要開頭可不容易,定有許多阻撓,郎君隻管把心思放到公務上,後宅有我操持。”
    她說話的語氣平和溫柔,聽著令人心安,虞妙書笑了笑,應道:“娘子放心,既然來了,我與宋郎君定會全力以赴。”
    張蘭欣慰點頭。
    他們從虞家啟程過來就很團結,哪怕各自目的不一,但力氣都往一處使,沒有人打退堂鼓。
    這份心勁極其難得。
    就算眼下困難重重,張蘭也覺得他們能解決處理好。
    一來因為宋珩遇事沉穩,頗有頭腦;二來自從虞妙允去世後,虞妙書就蛻變得極其迅速,一下子承擔起家族責任。
    張蘭一邊心疼小姑子的不容易,一邊又倍感欣慰。虞家不出孬種,不論男女,都是能立得起事的人。
    備下筆墨,虞妙書寫下書信報平安,淨挑好的說。她一邊揀好話,一邊在腦中盤算,如何才能在短時間內搞到錢,搞到很多錢。
    當然不可能在百姓身上刮油水,她得先立人設。
    這就涉及到她的金融專業了,反正來都來了,先從“借錢”做起。
    至於怎麽借,是件技術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