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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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珩是君子,至少表麵上裝得像君子,淡淡道:“夫人憐你被吃絕戶,求了明府開恩,想法子救你一回。不過衙門辦事要有依據,方才能以理服人。”
    曲雲河卑微道:“民婦明白。”
    宋珩繼續道:“你不走衙門,反而求到內衙來,想必也知道脫離吳家的不易。夫人心慈拉你一把,全憑良心,也絕非貪圖你的那點嫁妝,你得明白這些道理。”
    曲雲河點頭道:“民婦明白。”
    宋珩緩緩起身,“我大周律令,良妾雖不可隨意發賣,但妾告夫的情形少之又少。你若想告吳安允離開吳家,依據何在,你可想過?”
    曲雲河答不出話來,因為她知道根本就沒法告,要不然也不會走內衙鑽空子了。
    這時候宋珩給她指路,說道:“常言道,民不舉官不究,衙門不會主動來插手管吳家的家事,你想脫離吳家,需得主動上告。”
    曲雲河心中焦灼,憂心忡忡道:“可是民婦的女兒還握在吳家手裏,他們以此為要挾,民婦……”
    宋珩無情打斷,“讓你告就告。”
    曲雲河閉嘴。
    宋珩居高臨下審視她,刻薄道:“當初既然選擇進吳家避難,早就該料到日後的情形。沒有你的訴狀,衙門不可能去查吳安允,所以你必須告,若是沒有這份膽量,便回去吧。”
    話語一落,曲雲河堅定道:“我告!我告!”
    宋珩冷漠道:“可想清楚了,是要挨板子的。”
    曲雲河咬牙道:“民婦不怕,隻要能脫離吳家,丟半條命都可以!”
    宋珩點頭,很滿意她的堅定,“你要告吳安允,需得從兩處著手,其一是嫁妝,告他侵占你的嫁妝;其二則是吳珍,告吳家虐待女兒。她明年才及笄,還未成年,我大周律令可護她。唯有死咬這兩點,你才有機會帶吳珍脫離吳家,明白嗎?”
    得到他的指點,曲雲河整個人都精神了,連忙磕頭道:“多謝宋主簿指路!”
    宋珩:“你的訴狀我可替你寫,但你必須曉得一件事,吳家侵吞你的嫁妝,吳家虐女,必須把證據坐實了讓衙門審查,方才事半功倍。”
    “明白!”
    “此舉皮肉之苦少不了,妾告夫,板子肯定是要挨的。”
    “民婦不怕!”
    “有破釜沉舟之心甚好,對外不可提起內衙,若不然往死裏打。”
    曲雲河連連點頭。
    宋珩抱手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至於你怎麽取舍,全看自個兒的造化。”
    曲雲河畢恭畢敬磕頭致謝,“多謝宋主簿慈悲,許給民婦重獲新生的機會。”
    宋珩斜睨她,並未再說什麽,自顧離去。
    曲雲河聽著腳步聲走遠,背脊上已浸出冷汗。她緩緩抬頭看向門口,屋外的光線仿若牢籠裂開的一道縫隙,給了她背水一戰的勇氣。
    經曆過這麽多,她自然不會相信宋珩說的慈悲。但她隻想重獲自由身,哪怕丟了嫁妝都不怕,隻要能把女兒奪回身邊,她仍有機會靠自己的雙手立足。
    那是前夫一家許給她的底氣。
    曲雲河緩緩從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眉眼裏寫著堅韌不屈。
    她忽然想去看看曹學平的墓,以前每年都會去打理,這兩年被吳家軟禁無法出行,便也荒廢了。
    心中拿定主意,衙門卻不放人,扣留了兩日。
    吳家使了錢銀通融,差役才把人送了回去。途中曲雲河說想去祭拜前夫,差役倒也沒有為難,陪她走了一趟曹學平的墓地。
    天空陰暗,寒風凜冽,周遭皆是墳墓,不免陰森。
    曹家父母都是葬在一塊兒的,墳頭上長滿了雜草。曹氏族親因曲氏所為對他們家很是不恥,幾乎不曾祭拜過。
    曲雲河把雜草粗粗拔掉,三個墳頭都上了香,燒了紙錢,敬了酒。
    似覺疲憊,她坐到曹學平的墳前,自言自語道:“琴娘已經有兩三年沒來了,想必大郎埋怨不已。”
    冷風拂過燃盡的黃紙,蕩起的煙霧熏得她眼眶發紅。苦澀的淚從眼角滾落,也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委屈,喉頭發堵道:“你個短命鬼,若是還活著,我們母女何至於像野狗一樣寄人籬下。
    “曹郎啊,你會不會恨我薄情寡義?當初在你屍骨未寒時,我就帶著女兒進了吳家門,讓她認吳安允那個偽君子作父。我知道你恨我,恨吧,我曲氏這樣的人生來就是賤骨頭,恨我的人多著去了,不差你一個。”
    原本供奉的酒壇被她拍開,仰頭抿了一口,辛辣入喉,愁斷了腸。
    “你曹學平也不是個好東西,說好的陪我走一輩子,半道兒就把我棄了。
    “我六歲時爹娘為了給弟弟治病,把我拋棄,我恨死他們了,為什麽弟弟的命是命,我的命就是草菅?
    “賣進你們曹家,我更恨,你們為什麽不放我回家?等我想明白了,跟了你曹學平,結果半道兒我又被棄了。一個大肚婆,沒了丈夫,你怎麽狠得下心?
    “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你們曹家那幫吃人的惡鬼,你為什麽不回來嚇嚇他們?哪怕回來看我一眼也好啊。”
    冷風吹亂發絲,那個受盡命運磨難的女人獨自坐在墳頭前碎碎念叨。
    哪怕苦楚打碎了她的脊梁,仍舊會努力拚湊,永不低頭。隻因她還有一個女兒,她餘生的寄托。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她要像一棵樹那樣,為女兒撐起一片天。
    許多年的心裏話在今日宣泄而出,她給曹家的親人磕了三個頭,求他們保佑她打贏這場官司,把女兒奪回來。
    離開墳塋時天色已暗,差役把她送回吳宅。
    吳宅位於西街最繁華的地段,青磚青瓦房的二進院子,是祖上留下來的。最初艱難的時候差點保不住,後來得益於曲氏的操持,又重新興旺起來。
    當家奴通報吳安允時,夫妻正在用飯,林氏一臉陰沉,放下筷子道:“她不去酒坊,來這兒做什麽?”
    旁邊的吳安允沒有吭聲,隻起身道:“元娘少說兩句。”
    林曉蘭瞥了他一眼,她才四十多的年紀,一張鵝蛋臉,麵白少紋,穿金戴銀的,保養得極好。
    冷眼看丈夫離去,林曉蘭心中窩了一團火無處發泄,伺候她的陪嫁婆子忍不住說道:“娘子不去看看嗎?”
    林曉蘭的視線落到她身上,梗著脖子道:“一個不識趣的東西,我去觀什麽熱鬧?”
    孔婆子見她生氣,不敢答話。
    林曉蘭收回視線看桌上的飯食,再無胃口。她到底坐不住,起身出去,孔婆子趕緊上前攙扶。
    回到吳宅的曲雲河衣衫單薄,明明比林氏年輕,卻蓬頭垢麵,形容憔悴。
    得知親娘回來,吳珍想過來探望,卻被丫鬟婆子關了起來,不讓外出。
    天色已經黑了,院裏的紅燈籠映照到曲雲河枯瘦的臉上,陰森森的,有些駭人。
    吳安允從內院走了出來,男人身量高大,無論遇到什麽,仍舊一派體麵。
    “吳郎,我回來了。”
    曲雲河木然開口。
    吳安允抿了抿嘴,點頭道:“琴娘平安回來就好。”頓了頓,“衙門可有為難你?”
    曲雲河沒有回答,隻道:“我要見三娘。”
    吳安允微微皺眉,有些不耐,“今日天晚了,你還未用飯,明日再見她也不遲。”
    曲雲河冷不丁笑了起來,犀利反問:“明日又把我關進酒坊裏嗎?”
    這話吳安允不愛聽,“琴娘莫要說胡話。”
    也在這時,林曉蘭走了出來,站在屋簷下。
    曲雲河看到她的身影,瞳孔收縮,對方穿金戴銀的體麵令她的心刺痛起來,回想她來到吳家的這十四年,所有辛勞付出全作了嫁衣。
    她那般起早貪黑釀酒養活吳家大小,在家裏窘困時甚至把嫁妝補貼進去重新起家,結果卻得來了什麽?
    臉上的皺紋換來了吳安允的體麵,青絲中的白發變成了林曉蘭的養尊處優,冬日長滿凍瘡的手換來的是吳家對女兒的踐踏。
    她的女兒,曹家僅剩的命根子,她那般豁出性命去守護的骨肉,竟要把她嫁給一個屠夫做填房,他們怎麽敢?!
    曲雲河的雙目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一字一句道:“把三娘放出來,我要見她,她的親娘要見她。”
    吳安允沒有開口說話,林曉蘭仿佛聽到了笑話,冷不防道:“琴娘難道忘了,你當初進門時,敬的是誰的茶?”
    曲雲河看向她,“不敢忘。”
    林曉蘭:“三娘已經歇息了,今日不便見你這位姨娘。”
    她知道她的痛處,故意強調“姨娘”二字,用父權禮教來鎮壓。
    曲雲河果然被刺激到了,聲音拔高了些,“這個家還輪不到你林氏說話。”
    此話一出,吳安允慍惱道:“琴娘!”
    曲雲河死死地盯著他,刻薄道:“你們吳家吃軟飯的畜生,靠我曲雲河一個娘們兒養著,吳大掌櫃,你哪來的臉敢在三娘的親事上做文章?”
    “琴娘你瘋了!”
    “吃軟飯的狗東西,你們吳家老老小小,沒有一個好東西,想坑害我的三娘,我曲雲河便要同你們拚命!”
    她的唾罵聲越來越大,聽得周邊的家奴們噤若寒蟬,林曉蘭更是臉色發白,卻不敢回擊。
    吳安允自認是個體麵人,受不了潑婦一樣的曲氏,二話沒說,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上前甩了她一耳刮子。
    隻聽“啪”的一聲,曲雲河被打得後退兩步。
    眾人麵麵相覷,皆不敢上前勸阻。
    屋簷下的林曉蘭整張臉隱藏在陰影裏,眼皮子狂跳。她嫁進吳家這幾十年,從來不敢忤逆丈夫,跟見鬼似的一臉震驚。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曲雲河毫不猶豫發起了反擊,猛地一腳踹到了吳安允的襠部,正中命根子。
    突如其來的反擊打得吳安允措手不及,劇烈的痛楚彌漫全身,高大的男人驚呼一聲,痛苦蹲下,迎接他的是“啪啪”兩耳刮子,幹脆利落。
    這荒唐的舉動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懾住了,林曉蘭氣急敗壞,尖聲斥責道:“你這欺主的東西!來人,把她拿下!”
    家奴紛紛上前。
    曲雲河厲聲道:“誰敢動我?!”
    她一臉不要命的氣勢,家奴一時被她唬住了,因為他們心裏頭明白吳家能有今日全仰仗她的一雙手。
    果不其然,曲雲河冷森森道:“一群欺軟怕硬的狗東西,衙門裏的人還在外頭的,你們吳家的酒鋪還要不要繼續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