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災禍前夜的柔情(1)

字數:2912   加入書籤

A+A-


    煙市的鈔票像剛從煉鋼爐裏舀出的鐵水,燙得能灼穿手掌,卻讓龍蝦攥得越來越緊。
    1992年的春城唐子巷,空氣中彌漫著煙草與油墨的混合氣味,混雜著汗水、野心和廉價香水的味道。龍蝦穿著剛從廣州進貨的皮爾·卡丹西裝,腕上的梅花表秒針走動聲清脆刺耳,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眼神掃過之處,原本喧鬧的攤販都下意識收了聲。曾經在鋼廠被車間主任當著全班人踹屁股、罵“爛泥扶不上牆”的“小泥蝦”,如今是這片地下煙市說一不二的“龍哥”——誰能想到,半年前還在廢品站撿煙盒的窮小子,靠著私印名牌煙標,硬生生在這龍蛇混雜之地殺出了一條血路。
    “龍哥,這批‘紅塔山’的標子剛印好,城南的張老板等著提貨,說要加三成價!”小弟阿虎顛顛跑過來,手裏攥著一疊嶄新的煙標,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龍蝦接過煙標,指尖劃過燙金的紋路,嘴角勾起一抹狠厲的笑:“告訴姓張的,三成不夠,要加五成。他要是敢囉嗦,就讓他知道唐子巷是誰的地盤。”
    阿虎連聲應著,轉身時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那男人正是以前鋼廠的技術員,當年曾指著龍蝦的鼻子說“你這輩子也就配撿破爛”,此刻見到龍蝦這身行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訥訥地想繞道走。
    “站住。”龍蝦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力。
    技術員渾身一僵,轉過身勉強擠出笑容:“龍…龍哥,好久不見。”
    “聽說你兒子要結婚了?”龍蝦踱步過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對方踉蹌了一下,“彩禮湊夠了嗎?我這兒剛好有閑錢,要不先借你點?”
    技術員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周圍的攤販都看了過來,眼神裏滿是看熱鬧的戲謔。龍蝦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曾經踐踏他的人,如今在他麵前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他輕笑一聲,從皮包裏抽出一遝鈔票扔在對方臉上:“拿著,就當是我給老同事的賀禮。”
    鈔票散落一地,技術員僵在原地,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龍蝦不再看他,轉身走向停在巷口的嘉陵摩托車,發動機轟鳴著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一片竊竊私語。
    這種掌控一切的快感,比任何烈酒都讓他上頭。可每當夜深人靜,鋼廠小平房的燈光亮起時,林曉燕離去的背影就會像鋼針一樣紮進他的心裏。那個在他最落魄時,偷偷把家裏的白麵饅頭塞給他、說“你一定會有出息”的姑娘,最終還是被她家人逼著嫁給了縣城的煤老板。那天他在雨裏追了三公裏,隻看到婚車揚起的塵土,和林曉燕貼在車窗上、滿是淚水的臉。
    從那天起,龍蝦的世界就隻剩下黑與紅——黑的是人心,紅的是鈔票和鮮血。
    他開始放縱自己。電影院門口,用一塊上海牌手表就能勾走渴望進城的鄉下姑娘,在黑暗的放映廳裏肆意宣泄;燒烤攤上,幾杯劣質白酒下肚,就編造“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的故事,騙得年輕服務員同情心泛濫,最後拖進出租屋滿足他扭曲的欲望。他知道自己變成了禽獸,可隻有這樣,才能填補心底那片被掏空的窟窿。
    直到他走進鋼廠附近那家小小的服裝加工店。
    小玲正在熨燙一件的確良襯衫,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身上,烏發如瀑,側臉的輪廓柔和得像江南水墨畫。她身高一米七,穿一件碎花連衣裙,熨衣服時手腕輕輕用力,動作嫻雅得和這滿是油汙的鋼廠街區格格不入。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頰邊漾起淺淺的梨渦:“先生,要做衣服還是修改?”
    聲音輕柔得像春風拂過湖麵,瞬間撫平了龍蝦心頭的躁鬱。他愣了愣,隨口說:“熨件西裝。”
    那天之後,龍蝦成了這家店的常客。他知道了小玲是杭州人,跟著父親和姐姐來春城討生活,二十一歲的年紀,心思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她會記得他喜歡的熨燙溫度,會在他來的時候提前泡好一杯溫熱的清茶,會在他抱怨煙市的麻煩時,安安靜靜地聽著,然後輕聲說“龍哥,別太累了”。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和煙市的煙草味、夜場的香水味截然不同,幹淨得讓龍蝦自慚形穢。有一次,一個身材高大的同鄉來追求小玲,手裏提著水果和點心,話沒說幾句就被小玲婉拒了:“對不起,我心裏有人了。”
    她說這話時,眼神直直地看向龍蝦,臉頰緋紅,像熟透的蘋果。龍蝦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裏捏著茶杯,心髒莫名地狂跳起來。小玲的姐姐們打趣他:“龍哥,你可真有本事,我們家小玲可是眼光高得很,多少小夥子追都看不上呢!”
    龍蝦扯著嘴角笑,心裏卻像被針紮一樣疼。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這份純粹。他的錢是黑的,手是髒的,靈魂早已被貪婪和仇恨腐蝕得千瘡百孔。可他控製不住自己,一有空就往店裏跑,哪怕隻是坐著看小玲熨衣服,都覺得心裏踏實。
    “龍哥,你哪天休息呀?”這天,小玲熨完西裝,鼓足勇氣問道,眼裏閃著期待的光,“我聽人說龍門很壯觀,還有翠湖的夜景特別美,我想……想讓你帶我們去逛逛。”
    龍蝦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喉嚨發緊,幾乎是脫口而出:“行!這周末,我帶你們玩個痛快!”
    小玲笑得像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去告訴姐姐們。龍蝦看著她的背影,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嗆得他喉嚨發癢。他想起林曉燕,想起陳紅玫——那個在龍溪縣城和他“狼狐共舞”、最後卷走他一批貨的女人,眼底的複雜與算計,和小玲的純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老天爺,你他媽就是個混蛋!”深夜,龍蝦對著鏡子裏的自己低吼。鏡子裏的男人西裝革履,眼神卻陰鷙暴戾,眼角的疤痕是當年在鋼廠打架留下的,此刻顯得格外猙獰。“老子想做好人的時候,你把我往泥坑裏推;現在老子爛透了,你又送個仙女過來,是想看著我笑話嗎?”
    他一拳砸在鏡子上,玻璃碎片四濺,劃破了他的手背,鮮血順著指尖滴落。疼痛讓他清醒了幾分,可對小玲的貪戀,卻像毒品一樣讓他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