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蛇血暗湧識詭譎,疑雲蔽月待雷霆

字數:6872   加入書籤

A+A-


    洞天福地之內,光陰的流轉似乎也與凡俗世間不同。少了分明四季,多了氤氳靈霧,一日複一日,靜謐中透著一種被拉長了的不真實感。
    墨辰靜坐於修煉密室的寒玉台上,周身氣息如淵,絲絲縷縷的靈氣匯聚而來,沒入他體內,循著玄奧的路徑運轉周天。他的麵容依舊俊朗無儔,眉宇間卻比往日更深沉了幾分。近日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如同極細的蛛絲,纏繞在他的道心與血脈深處,不致命,卻無時無刻不在撩撥著他潛藏的本能。
    自從“雲芷”從蝕魂井邊歸來後,有些東西,似乎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最初的失而複得的狂喜與慶幸漸漸沉澱,敏銳的感知便開始捕捉到那些細微卻不容忽視的差異。他的“妻子”,依舊是那副溫婉柔順的模樣,眉眼身段,無一不是他刻印在心的樣子,甚至因那場“驚嚇”而更顯楚楚可憐,對他愈發依賴。
    可正是這種過分的、近乎刻意的依賴,讓墨辰心底那根弦,無聲地繃緊了。
    真正的雲芷,是柔韌的蒲草,外柔內剛。她會細心為他布菜,為他整理衣袍,會在月色下聽他講述修煉趣聞時眼眸亮如星辰,也會在他偶爾因血脈躁動而氣息微亂時,流露出擔憂卻並不畏懼的神情。她的關懷如春雨,細膩無聲,卻總能恰到好處地撫平他身為異類、潛藏於人心之下那蛇性深處的孤寂與暴戾。
    而現在的“雲芷”……
    墨辰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瞳孔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金芒,宛若暗夜中蟄伏的蛇瞳。他想起清晨的情景。
    清晨他結束一夜修煉,走出密室時,她正端著一盞靈茶候在門外,笑靨如花。
    “夫君,辛苦了。”她將茶盞捧到他麵前,聲音甜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妾身新沏的凝神茶,用了府庫裏的靜心蘭,你快嚐嚐。”
    墨辰接過茶盞。指尖相觸的瞬間,他感受到的不是雲芷往日那種微涼細膩的觸感,而是一種…過於熾熱的溫度,甚至有一絲虛浮的汗意。他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
    茶,是上好的靈茶。靜心蘭,也是珍貴的靈植。
    可味道不對。
    雲芷知他不喜過甜,沏茶向來清淡,隻餘回甘。而這一盞,靜心蘭的花蜜放得多了,甜得發膩,幾乎蓋過了茶本來的清韻,非但不能凝神,反而添了一絲煩厭。
    他當時並未說什麽,隻是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那姿態是嬌羞,卻更像是一種掩飾慌張的下意識動作。
    “味道…可還合適?”她小聲問。
    “尚可。”墨辰淡淡應道,將茶盞遞還給她,“以後不必特意準備這些,你身子初愈,多休息。”
    她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連連點頭,那神態,不像得到關懷的妻子,倒像是逃過一劫的囚徒。
    這類細小偏差,這幾日層出不窮。
    她走路時的姿態,似乎比以往更搖曳些,裙擺拂過地麵的弧度,帶著一種陌生的、刻意訓練過的風情。雲芷的步態是輕靈而穩重的,是山野女兒家的淳樸,而非這般……
    她身上的氣息。那股他熟悉的、帶著淡淡草木清甜和處子幽香的氣息,似乎被另一種極為淡薄、卻異常頑固的異香所覆蓋。那異香初聞似花非花,細辨之下,竟隱隱有一絲腥甜,如同某種蠱蟲分泌的黏液,若有若無地挑動著他體內屬於捕食者的警覺。
    她甚至開始避著府中那幾個尚未完全化形、保留著部分蛇軀特征的小妖侍。有一次,一個頂著蛇首的小妖奉上果盤,她接過來時,指尖抖得厲害,臉色瞬間白了一下,雖然極力克製,但那瞬間瞳孔裏閃過的驚懼與厭惡,沒有逃過墨辰的眼睛。
    真正的雲芷,嫁入蛇府之初雖有懼怕,但心地純善,知這些小妖心性單純,早已能平和相處,甚至會偷偷拿些靈果點心給他們。她曾說:“它們雖是妖身,眼神卻比許多人都幹淨。”
    而今,這個“雲芷”卻在害怕,在厭惡。
    墨辰的指節微微收緊,寒玉台散發的冰冷氣息,似乎都無法壓下他心底逐漸升騰的疑雲與一股無名之火。
    是蝕魂井的驚嚇過度,以致心性有變?
    這個理由,最初他曾用以說服自己。但他是墨辰,是修行千年、觸摸到化蛟門檻的大妖,更是身負連自己都未能完全勘破的神秘血脈。他的直覺,遠比理性更先一步感知到危險與虛假。
    更何況,有些東西可以改變,有些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本能,卻難以偽裝。
    昨夜,他試圖引動體內那一絲日益壯大的仙帝血脈碎片的力量——這力量源自一次奇遇,他吞噬了一枚蘊含上古氣息的殘破玉玨所得,雖微弱,卻至純至正,對他壓製蛇魔血脈的躁動頗有助益。當他運轉這股力量時,一旁的“雲芷”突然顯得焦躁不安,臉色蒼白地推說頭暈,匆匆避開了。
    而此刻,午後。
    墨辰信步走出修煉室,想去府庫取一株寒髓草,輔助調和近日有些躍動的氣血。經過庭院回廊時,遠遠看見“雲芷”正坐在水榭邊,向池中投喂魚食。
    那池中養的並非凡魚,而是幾尾通體銀鱗、已開靈智的月光鰩,性喜純淨靈氣,對汙穢邪惡之氣最為敏感。
    墨辰停下腳步,隱在廊柱的陰影裏,氣息完全斂去,默默望去。
    “雲芷”似乎心情頗好,纖手揚起,將一把魚食撒入池中。然而,那幾尾平日極為溫馴、見人便聚攏而來的月光鰩,此刻卻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銀光一閃,瞬間竄入池底假山石縫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竟無一敢上前啄食。
    水麵上,隻餘下那把靈餌緩緩下沉,蕩開一圈圈孤零零的漣漪。
    “雲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變得有些難看。她似乎不解,又有些惱羞成怒,悻悻地拍了拍手,站起身,左右張望了一下,快步離開了水榭。
    墨辰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花木深處。
    廊下一片寂靜,隻有靈泉潺潺流動的細微聲響。
    然而,在這片寂靜之中,墨辰體內一直壓抑著的某種力量,開始不受控製地湧動起來。
    是血液。
    他那半人半蛇的血脈,此刻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水,驟然沸騰、咆哮!
    一股灼熱、暴戾、充斥著遠古野性的力量,自心髒最深處迸發,沿著四肢百骸瘋狂奔湧。皮膚之下,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蛇在遊走、竄動,渴望破體而出。他的雙眸深處,金色豎瞳驟然顯現,冰冷、殘酷,屬於頂級掠食者的威壓不受控製地彌漫開來,使得回廊附近的花草無風自動,瑟瑟發抖。
    蛇血在暗湧,在嘶鳴,在憤怒地向他示警!
    這不是他的雲芷!
    某種陰邪、汙穢的東西,披著他愛妻的皮囊,玷汙了他的洞府,驚擾了他的靈獸,此刻,正試圖蒙蔽他的感知!
    “呃……”一聲壓抑的低吼從喉間擠出。墨辰猛地伸手撐住冰冷的廊柱,手背青筋暴起,指尖甚至微微變得尖銳,幾乎要在堅逾精鋼的靈木柱上留下劃痕。
    那股力量是如此陌生而熟悉。陌生在於其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妖異與狂躁,遠超他平日表現出來的狀態。熟悉在於,它本就源於他自身,是構成他力量根基的一部分,是深埋於仙力表象之下,那更為古老、更為強大的……蛇魔之血!
    這血脈平日沉睡,唯有在他情緒劇烈波動,或是感受到極大威脅、挑釁時,才會如此劇烈地躁動。
    它此刻的咆哮,比任何理性的分析都更直接地告訴了墨辰一個事實——眼前人,非心中人。
    強烈的懷疑、被欺瞞的憤怒、以及對雲芷現狀的未知擔憂,種種情緒交織,如同火星墜入油海,瞬間點燃了他血脈深處的暴戾。
    眼前仿佛閃過雲芷墜井前那雙含淚卻決絕的眼,閃過她平日裏溫柔淺笑的模樣……心髒驟然一縮,劇烈的刺痛伴隨著滔天的殺意席卷而來。
    無論眼前這東西是什麽,無論背後藏著怎樣的陰謀,它竟敢觸碰他的逆鱗!
    轟!
    一股無形的氣浪以他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回廊上的靈燈劇烈搖晃,池水翻湧。若非洞天福地自有結界穩固,這一下情緒失控的力量外泄,足以摧毀半座庭院。
    墨辰死死咬著牙,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混合著皮膚下隱隱浮現的、細微如同蛇鱗般的紋路。他強迫自己冷靜,將那幾乎要衝垮理智的殺戮心欲行壓回心底。
    不能打草驚蛇。
    他必須弄清楚,雲芷到底怎麽樣了?這個冒充者是誰?目的為何?蝕魂井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
    所有的溫柔繾綣,在這一刻化作了冰冷的算計與審視。
    他緩緩直起身,眼底的金芒漸漸隱去,但那份冰冷和銳利,卻較以往更盛十分。他調整著呼吸,將體內依舊奔騰不休的蛇血強行安撫下去,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甚至刻意揉入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改變方向,不再去府庫,而是朝著“雲芷”剛才離開的方向走去。
    果然,在內室的小花園裏,他找到了她。她正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什麽。看到墨辰過來,她立刻跳下秋千,臉上堆起甜笑迎上來:“夫君,你修煉結束了?”
    “嗯。”墨辰淡淡應道,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她的手腕、脖頸、耳後等細微之處。換顏蠱固然精妙,但絕非天衣無縫,隻要存在,必有痕跡。以往他被“失而複得”的情緒蒙蔽,未曾細察,如今心存疑慮,觀察自是入微。
    他似乎……真的在她耳根發際線下,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異常紋路?那紋路極細,微微扭曲,像是一條休眠的小蟲。
    墨辰的心,沉了下去。但他麵上絲毫不顯,甚至伸手,極其自然地拂開她額前一縷碎發,指尖看似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可疑的位置。
    “雲芷”身體幾不可查地一僵,下意識地偏了偏頭。
    “夫君?”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沾了點飛絮。”墨辰語氣平淡,收回手,指尖卻仿佛殘留著那一瞬間觸及的、極其微弱的法術波動——那絕非雲芷所能擁有的氣息,陰冷而詭譎。
    “近日總是心神不寧,許是前番受了驚嚇,還未全然恢複。”墨辰主動提起話頭,目光緊鎖著她的反應,“有時甚至會做些光怪陸離的夢。”
    “雲芷”聞言,立刻順著話茬,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都是妾身不好,累得夫君擔憂了。那井……那井實在太可怕了,我至今想起,仍覺心悸夜驚。”她撫著胸口,姿態柔弱萬分。
    “哦?”墨辰眼底寒意更甚,語氣卻愈發溫和,“都過去了,莫再多想。隻是偶爾會夢見……一些陌生的場景,甚至聽到些低語,仿佛與那井有關。”他故意說得模糊,帶著試探。
    “雲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迅速低下頭,聲音有些發緊:“是、是嗎?想必是魔障未消……夫君定要好好靜修,驅散這些邪祟念頭才好。妾身……妾身也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片刻。”
    她竟不敢接話,匆匆尋了借口想要逃離。
    墨辰沒有再阻攔,看著她幾乎稱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
    低語?邪祟念頭?
    他方才那句話,純屬杜撰試探。蝕魂井雖凶險,但其力量在於侵蝕魂魄,而非製造幻聽幻視。她這般急於否認和逃避,恰恰證明了她心中有鬼,對蝕魂井的真正特性或許並不完全了解,隻是本能地恐懼被深究。
    墨辰站在原地,夕陽將他頎長的身影拉得極長。體內,那暫時平複下去的蛇血,又一次開始緩慢而堅定地湧動,帶著狩獵前的耐心與冰冷的殺意。
    疑雲非但未散,反而已匯聚成雷霆之勢。
    他的妻子,體內流淌的或許已非昔日溫熱鮮血。而這蛇府洞天,溫馨表象之下,暗流已洶湧如潮。
    他需要證據,需要真相。
    首先,便是要再去一趟那蝕魂井,哪怕那裏已被他下令封鎖。有些痕跡,或許隻有帶著明確的目的,才能發現。
    而那個占據了他愛妻身軀的東西……
    墨辰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指尖一縷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黑色妖氣一閃而逝。
    就讓她再“扮演”片刻。
    待他查明一切,無論是何方妖孽,必將承受蛇郎君焚天之怒!
    夜幕,悄然降臨,將蛇郎府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下,卻掩不住那即將破土而出的風暴。墨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向著後山蝕魂井的方向潛行而去。體內的蛇血,在他每一次脈搏跳動間,都在低沉地轟鳴,既是警示,亦是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