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天才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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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物當鋪裏,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林序已經習慣了這片空間的死寂,習慣了墨守那如同背景雕塑般的存在,也習慣了內心深處那份日益沉重的冰涼。
    秦教授臉上那片純粹的空白,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視覺記憶裏,無法磨滅。他開始理解“死當”這兩個字所承載的、遠超字麵意義的重量——那是對存在本身的局部宣判死刑。
    他依舊坐在那個烏木圓凳上,筆記本依舊躺在背包裏,但他不再急於記錄。他學會了更耐心地觀察,更細致地感受空氣中每一絲微妙的波動,尤其是當那扇烏木門被推開之前,那短暫而奇異的“預兆”。
    這一次的預兆,是一種焦躁的、破碎的韻律感,仿佛有無數不和諧的音符在門外碰撞、掙紮。
    門,無聲滑開。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卻有著一頭過早灰白的頭發,淩亂地糾結著,如同被狂風蹂躪過的鳥巢。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色絲絨外套,款式有些過時,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價值不菲。他的臉原本應該是英俊的,此刻卻被一種近乎瘋魔的焦慮和長期失眠的青黑眼圈所破壞。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瞳孔深處燃燒著一種混合了極度渴望與瀕臨崩潰的火焰。他的手指修長,卻在不自覺地、神經質地相互叩擊著,仿佛在彈奏一架看不見的、已然失準的鋼琴。
    他沒有像前兩位顧客那樣直接走向櫃台,而是站在門口,像一頭誤入禁地的困獸,急促地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掃視著當鋪內部,最終定格在那座巨大的青銅天平上,眼神裏流露出一種近乎宗教般的狂熱與畏懼。
    “這裏……這裏真的什麽都能換到,對嗎?”他的聲音嘶啞,帶著藝術家特有的敏感和易碎的張力。
    墨守從冥思中睜開眼,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
    “遵循等價原則。”墨守的回答一如既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陳述規則。
    男人像是被注入了強心劑,踉蹌著衝到櫃台前,雙手“砰”地一聲按在烏木台麵上,身體前傾,死死盯著墨守。
    “我叫陳霈!音樂家!你聽說過我嗎?《風之敘事詩》、《暮光協奏曲》!那都是我寫的!”他的話語急促,帶著一種想要抓住最後認可般的迫切。
    墨守沒有任何反應。名聲與才華,在這裏與塵土無異。
    陳霈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隨即被更強烈的偏執取代。“沒關係……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是它!”
    他猛地從隨身攜帶的一個陳舊皮包裏掏出一遝厚厚的手寫樂譜,紙張因為反複摩挲而邊緣卷曲、發黑。他將樂譜近乎獻祭般捧到墨守麵前。
    “你看!你聽!”他激動地用手指著那些蝌蚪般的音符,盡管沒有任何聲音,他的身體卻隨著某種內在的韻律晃動,“這是旋律的骨架,這是和聲的走向……完美!你能感受到嗎?它就在那裏!在我夢裏反複出現,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得像鑽石!可是……可是……”
    他的聲音陡然跌落,充滿了痛苦與無力,“我寫不出來……我抓不住它!每次我拿起筆,試圖將它固定在五線譜上,出來的都是垃圾!醜陋、蒼白、毫無靈光的垃圾!”
    他用力抓扯著自己灰白的頭發,近乎咆哮:“我的靈感枯竭了!我的手背叛了我的大腦!我已經三年……三年沒有寫出一個像樣的音符了!他們都說我江郎才盡,說我的時代過去了!放屁!”
    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燃燒著最後的、不顧一切的火焰。
    “我要當掉我的‘音樂天賦’!我未來所有的、潛在的、可能產生的音樂才華和靈感!全部當掉!”
    林序的心猛地一沉。典當未來的……天賦?這比典當已有的記憶更加虛無,也更加殘酷。這意味著主動斬斷自己未來的所有可能性。
    陳霈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我隻要換一首曲子!就一首!把我夢裏那首完美的樂章,原原本本地、完整地重現出來!讓它問世!隻要一次!讓所有人都聽到它!聽到我陳霈,還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墨守靜靜地看著他,如同看著一件即將被拆解的精密樂器。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陳霈狂亂的外表,評估著那份“未來天賦”的潛質與價值。
    “評估完成。”片刻後,墨守開口,“你殘餘的音樂潛能,結合強烈的執念催化,評估價值,可換取‘夢中樂章’的完美具現化一次。包括完整的樂譜,以及一次由你本人進行的、超越你自身技術極限的絕對完美演奏。”
    他頓了頓,聲音冰冷地強調:“契約完成,你所典當的‘音樂天賦’將被徹底剝離。此後,你將失去所有與音樂創作、演奏相關的才能、靈感與感知力。你將不再能理解旋律,無法操控樂器,甚至無法準確分辨音高。你與音樂的聯結,將徹底斷絕。”
    徹底斷絕與音樂的聯結……林序無法想象,對於一個將音樂視為生命的人來說,這意味著什麽。那將是比死亡更甚的荒漠。
    陳霈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恐懼,如同觸電般掠過,隨即被更強大的偏執所淹沒。他看著手中那遝代表著失敗和掙紮的舊樂譜,眼中最後一點猶豫消失了。
    “我換!”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破裂,“我不能抱著這該死的才華溺死!我要讓它響徹這個世界!就一次!一次就夠了!”
    “契約成立。”
    熟悉的流程再次上演。契約紙,影筆。當陳霈集中意念於“典當未來音樂天賦”和“換取夢中樂章完美具現”時,文字浮現:
    “立契人:陳霈,自願將自身未來時間線上,所有與‘音樂’相關之天賦、潛能、靈感、創造力及感知聯結,徹底、永久性割舍,典當於萬物當鋪。換取指定‘夢中樂章’之完美具現化一次(含樂譜及絕對完美演奏)。此契為死當,絕無反悔,永不贖回。未來成灰,弦音永絕。”
    陳霈簽下名字的手穩定得異常,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決絕。
    幽藍火焰閃過。
    這一次,被抽取出的,並非有形的流光,而是一種更加抽象、更加本質的東西。林序仿佛看到一種無形的、閃爍著微弱創造火花的“可能性”,從陳霈的頭部,特別是從那雙修長的手上被緩緩抽離。那“可能性”如同稀薄的星雲,掙紮著,最終被吸入一個新的、內部仿佛有真空在旋轉的立方體中。
    立方體變得一片虛無的漆黑,仿佛吞噬了所有光與聲。
    契約完成的瞬間,陳霈渾身一顫,眼中的狂亂和偏執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短暫的、極致的清明與平靜。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與此同時,一冊裝幀極其精美、仿佛凝聚了無數星光與樂符的厚重樂譜,憑空出現在櫃台上。樂譜的封麵上,隻有一個簡單而神秘的音符符號,散發著令人心醉神迷的氣息。
    陳霈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定在那冊樂譜上。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然後緊緊將它抱在懷裏,如同擁抱失散多年的骨肉,又像是擁抱自己即將獻祭的生命。
    他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看墨守和林序一眼,抱著樂譜,轉身大步離開,背影竟有了一種悲壯的、一往無前的姿態。
    ……
    一個月後。
    林序在當鋪裏,通過一麵懸浮的水晶鏡麵——那是墨守偶爾用來觀察外界因果漣漪的工具——看到了那場注定轟動全球的音樂會。
    鏡麵中,是座無虛席的金色大廳,璀璨的水晶吊燈下,西裝革履的觀眾們屏息凝神。舞台中央,陳霈穿著嶄新的燕尾服,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站在指揮台上,同時也兼任鋼琴獨奏。
    當那首名為《永恒回響》的樂章第一個音符響起時,整個空間仿佛被凍結了。
    那音樂無法用言語形容。它超越了人類情感的範疇,如同來自宇宙深處的低語,又像是星辰誕生與湮滅的壯麗詩篇。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地落在靈魂最顫栗的坐標上,和聲編織出瑰麗得令人落淚的圖景,旋律如同一條閃耀的銀河,奔流不息,直抵永恒的彼岸。
    陳霈的指揮和演奏,也達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地,精準、磅礴,充滿了神性的光輝。他不再是那個焦躁頹廢的音樂家,他成了音樂的化身,規則的代言人。
    演奏在最後一個音符如同融化的雪花般消逝後,陷入了長達數分鍾的、死一般的寂靜。隨後,爆發的掌聲和歡呼幾乎要掀翻大廳的穹頂。鮮花、淚水、瘋狂的讚譽……陳霈被淹沒在成功的浪潮中,他站在舞台中央,享受著睥睨眾生的榮光,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虛幻的、滿足的笑容。
    林序看著鏡中的景象,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他知道那榮光的代價。那滿足的笑容背後,是無盡的、即將到來的黑暗。
    音樂會結束後的慶功宴,觥籌交錯,名流雲集。陳霈被眾人簇擁著,接受著無盡的恭維。然而,在他的眼神深處,那場極致燃燒後,灰燼已經開始冷卻。
    他借口需要獨處,擺脫了人群,回到了為他準備的、擺放著一架斯坦威三角鋼琴的休息室。
    房間裏隻剩下他一個人。喧囂被隔絕在外。
    他走到那架光可鑒人的黑色鋼琴前,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冰冷的琴蓋。成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
    他下意識地,仿佛是一種肌肉記憶,掀開了琴蓋。
    黑白分明的琴鍵,在燈下閃爍著象牙和烏木溫潤的光澤。它們曾經是他最親密的夥伴,是他通往另一個維度的門戶。
    他坐下來,像過去成千上萬次那樣,將手指懸在琴鍵上方。
    然後,他試圖按下一個簡單的C大調和弦。
    手指落下。
    沒有和諧的共鳴,隻有幾個僵硬、沉悶、甚至有些刺耳的雜音。它們彼此衝撞,毫無美感,如同一個從未接觸過音樂的人,在胡亂地敲擊。
    陳霈愣住了。他皺了皺眉,以為是錯覺。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彈奏一段他曾經閉著眼睛都能完美演繹的、自己早期的成名曲片段。
    手指在琴鍵上移動,笨拙、遲疑、錯誤百出。節奏混亂,音符錯位,原本流暢優美的旋律被他彈得支離破碎,如同一個拙劣的模仿者,在進行一場不堪入耳的噪音表演。
    他猛地停下手,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那十根曾經被讚譽為“被上帝親吻過”的手指,此刻卻像是十根完全陌生的、不聽使喚的木棍。
    一種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緩緩纏上了他的心髒。
    他不信邪,再次嚐試。結果更加糟糕。他甚至無法準確地按準單個琴鍵,手指顫抖著,在光滑的琴鍵上打滑。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聲音裏充滿了恐慌。
    他發瘋似的,嚐試記憶中的各種音階、琶音……一切他賴以生存、視若本能的東西。回應他的,隻有鋼琴發出的、一連串醜陋而嘲弄的雜音。
    最終,他停了下來。
    雙手無力地垂落在琴鍵上,引發一陣混亂而不祥的轟鳴。
    他抬起頭,望向鏡子。鏡中的男人,穿著華麗的燕尾服,臉上還殘留著慶功宴的紅暈和成功的痕跡。但他的眼神,卻是一片徹底的、茫然的、如同初生嬰兒般的無措。
    他看著鋼琴,看著那黑白琴鍵,眼神裏沒有了熱愛,沒有了理解,沒有了任何情感的聯結。隻有陌生。徹頭徹尾的、令人心寒的陌生。
    仿佛他一生從未與這件樂器,與這種名為“音樂”的東西,有過任何交集。
    他微微偏著頭,臉上是一種純粹的、近乎愚蠢的困惑,仿佛在努力理解一件完全超出他認知範圍的事物。
    林序透過水晶鏡麵,清晰地看到了陳霈臉上那片與秦教授如出一轍的、被連根拔起後的空白。隻是這一次,被抹去的不是關於愛的記憶,而是通往藝術神殿的、與生俱來的天賦與通路。
    墨守不知何時站到了林序身邊,看著鏡中那個對著鋼琴茫然無措的男人,淡淡地開口,語氣平靜無波: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首完美的樂章。”
    “也付出了他承諾的,所有的未來。”
    “交易,”墨守轉身,走向櫃台深處,留下最後一句低語,在死寂的當鋪中回蕩,
    “……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