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靈魂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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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當鋪的空氣,似乎因為前三次交易的“重量”而變得更加凝滯。那些懸浮的光點,在無盡的沉默中明滅,仿佛無數隻窺視著人性深淵的眼睛。林序逐漸習慣了一種規律——當某種極端情緒濃烈到足以穿透現實與神秘的壁壘時,那扇烏木門便會為之洞開。
這一次,沒有預兆,隻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帶著鐵鏽和血腥味的恨意,如同實質的浪潮,先於人湧了進來。
門被猛地撞開,不是推,而是用身體硬生生撞開的。一個男人踉蹌著撲入,重重摔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
他看起來三十多歲,或許更年輕些,但苦難和憤怒在他臉上刻下了遠比歲月更深的溝壑。衣服破爛肮髒,沾滿泥汙和幹涸的、疑似血跡的暗斑。頭發糾結,胡茬雜亂,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裏,裏麵燃燒著一種讓林序脊背發涼的火焰——那不是秦教授的絕望,不是陳霈的偏執,而是一種徹底燃燒殆盡後,隻剩下純粹毀滅欲望的灰燼。
他掙紮著爬起身,動作間帶著野獸般的凶狠與狼狽。他甚至沒有去看這奇異的空間,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直直射向櫃台後的墨守。
“這裏……是不是什麽都能換?”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仿佛聲帶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墨守靜靜地看著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審視的光芒。他沒有立刻回答。
男人等不及,搖搖晃晃地衝到櫃台前,雙手“砰”地撐住台麵,身體前傾,幾乎要將臉貼到墨守麵前。一股混合著汗臭、血腥和絕望的濃烈氣味撲麵而來。
“我問你!是不是什麽都能換?!”他低吼著,眼中是癲狂的光。
“遵循等價原則。”墨守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
“等價?哈哈……哈哈哈……”男人發出一串破碎而淒厲的笑聲,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怨毒,“我老婆死了!我女兒才五歲,她也死了!被那姓趙的畜生活活逼死的!就為了那塊地!他們開車撞死了我女兒,把我老婆從樓上推下去,偽裝成自殺!我告!我到處告!可他們有錢有勢,官商勾結!證據?證據都被他們毀了!我像個乞丐一樣被踢來踢去!”
他猛地扯開破爛的衣襟,露出胸膛上幾道猙獰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這是他們留給我的‘教訓’!我活著……我像條狗一樣活著,就是為了今天!”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墨守,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我要他們死!我要趙家斷子絕孫!我要他們三代血親,男的代代為奴,女的世世為娼!我要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他喘著粗氣,血紅的眼睛盯著墨守,說出了那個讓林序靈魂都為之戰栗的詞語:
“我當掉我的‘靈魂’!換他趙家三代氣運衰敗,災禍連綿,不得好死!”
當鋪內,連那些明滅的光點似乎都凝滯了一瞬。空氣仿佛凍結了。
林序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呼吸都為之一窒。靈魂?這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可以典當?
墨守沉默了。他第一次沒有立刻進行評估,而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睛,極其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被仇恨吞噬的男人。
片刻後,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你,確定要典當‘靈魂’?”
男人毫不猶豫,嘶吼道:“確定!”
墨守向前微微傾身,目光如同兩柄冰冷的刻刀,試圖鑿開對方瘋狂的表麵,觸及那最後一點理性的核心:
“我必須給予你最終警告。”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當鋪裏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莊嚴,“‘靈魂’,並非記憶、天賦這類可分割之物。它是你存在的核心基點,是‘你’之所以為‘你’的最終定義。一旦離體……”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你將永墮虛無。”
“你的肉身或許依舊存活,行走,呼吸。但內裏將空無一物。沒有思想,沒有情感,沒有記憶,沒有愛,也沒有恨。你不再能感知世界,不再能認知自我。你,將不再是你。存在的,隻是一具被本能驅使的、名為‘你’的空殼。”
“這是一種比形神俱滅更徹底的……‘無’。”
“即便如此,”墨守最後問道,聲音冷峻如冰,“你依然要典當嗎?”
林序屏住呼吸,心髒狂跳。他看向那個男人,希望從對方臉上看到一絲猶豫,一絲恐懼,一絲對“存在”本身的留戀。
然而,沒有。
男人的臉上隻有一種近乎神聖的、殉道般的瘋狂。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牙齒上似乎都沾染著血絲。
“沒有了她們,我早就不是我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那是一種將所有情感都燃燒殆盡後的死寂,“這具空殼,這所謂的‘靈魂’,如果能換來趙家永世不得超生,值了。”
他伸出手,指向那空白的契約紙,動作決絕,沒有一絲顫抖。
“寫!”
墨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似乎蘊含了某種極其複雜難言的情緒,但轉瞬便恢複了絕對的平靜。他取出了契約紙和影筆。
當男人的意念集中於“典當靈魂”和“詛咒趙家三代”時,契約上浮現的文字,不再是之前的墨黑色,而是一種仿佛幹涸血液的暗紅色,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立契人:李昊(名字自動浮現),自願將自身‘靈魂’之本源、核心及一切衍生概念,徹底、永久性割舍,典當於萬物當鋪。換取目標個體‘趙氏’血脈三代以內,所有成員之氣運徹底衰敗、災禍連綿、血脈凋零之果。此契為死當,絕無反悔,永不贖回。靈基永失,存在歸寂。”
李昊看著那暗紅色的文字,眼中最後一點人性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倏然熄滅。他拿起影筆,在那簽名處,用力地、幾乎是刻下去一般,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幽藍色的火焰。
在最後一筆落成的瞬間,整個當鋪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一道無法用顏色形容的、仿佛抽取了所有存在意義的“虛無之光”,從李昊的天靈蓋被緩緩抽出。那過程沒有聲音,卻讓旁觀的林序感到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的恐懼與惡心。
那“光”被吸入一個特意準備的、內部仿佛通往絕對虛空的立方體中。立方體瞬間變得一片死寂的灰暗,不再反射任何光線,也不再有任何內部活動,如同一個微型的黑洞。
而櫃台前的李昊,在“靈魂”被抽離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切斷提線的木偶,猛地僵直,然後軟軟地向後倒去,“噗通”一聲癱倒在地。
他並沒有死。
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眼睛還睜著。
但那雙曾經燃燒著滔天恨火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徹底的、毫無生氣的空洞。瞳孔渙散,沒有任何焦點,映不出任何東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像秦教授那樣的茫然,也不像陳霈那樣的無措,而是一種絕對的、死寂的“無”。仿佛所有的意識、情感、記憶,都被徹底格式化,隻留下一具還在遵循生物本能呼吸的軀殼。
墨守走下櫃台,來到李昊身邊,低頭看了看。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複雜的軌跡,一道微光沒入李昊體內。
地上的“李昊”抽搐了一下,然後如同夢遊般,動作僵硬地、緩慢地爬了起來。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有任何目的,隻是遵循著墨守給予的、最簡單的“離開”指令,步履蹣跚地、像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一步一步地挪出了當鋪大門,消失在巷口的陽光下。
那背影,比任何鬼魂都更像鬼魂。
……
接下來的幾天,林序通過墨守那麵水晶鏡麵,以及自己在外界有限的調查,目睹了一場堪稱“天罰”的連鎖厄運。
鏡麵中,那個在當地叱吒風雲的趙氏家族,其成員開始遭遇一係列離奇而可怕的災難。
家族企業的核心人物,趙家的頂梁柱,在視察工地時,被一塊毫無征兆墜落的鋼板精準砸中,當場殞命。
他的長子,一個以風流倜儻著稱的紈絝子弟,深夜飆車時車輛莫名失控,衝下懸崖,車毀人亡。
次女,嫁給高官聯姻的那位,其丈夫被突然爆出驚天貪腐醜聞,鋃鐺入獄,家族政治勢力土崩瓦解,她本人精神崩潰,被送入療養院。
更小的孫輩,一個在學校裏橫行霸道的小男孩,意外墜入公園湖中,搶救回來後大腦嚴重缺氧,成了植物人。
家族企業股價雪崩,合作夥伴紛紛解約,銀行抽貸,內部黑幕接連曝光……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充滿惡意的巨手,將這個曾經顯赫的家族,連同其根基,一同摁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三代氣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凋零。
一切都如契約所載。
而林序在一次外出采購必需品時,於一條肮髒的後巷垃圾堆旁,再次看到了那個“人”。
李昊。
他穿著更加破爛的衣服,渾身散發著惡臭,蜷縮在幾個腐爛的紙箱之間。有流浪狗從他身邊經過,對著他吠叫,他毫無反應。有人將吃剩的盒飯扔到他麵前,他看也不看,隻是目光空洞地望著虛無的前方,偶爾,會機械地抬起手,抓起一點髒汙的東西塞進嘴裏,咀嚼,吞咽,如同執行一段設定好的程序。
林序鼓起勇氣,慢慢走近。
他蹲下身,嚐試著呼喚那個名字:“李昊?”
沒有回應。那雙眼睛,如同兩顆打磨過的、毫無生命的玻璃珠,倒映著城市陰沉的天空,卻沒有映出林序的絲毫影像。
林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瞳孔,沒有任何收縮反應。
他就那樣存在著,呼吸著,但內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仇恨消失了,痛苦消失了,連帶著作為“李昊”的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具被世界遺忘的、緩慢腐朽的皮囊。
林序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和眩暈。他踉蹌著後退,逃離了那條後巷。
回到萬物當鋪,那死寂而熟悉的陰冷,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絲扭曲的“安全感”。他看向櫃台後擦拭著那個封存著“靈魂”的、死寂立方體的墨守,聲音幹澀地問:
“這……就是靈魂的價碼?”
墨守動作未停,平淡地回答:
“仇恨的重量,有時遠超生命。”
“而他,”墨守抬起眼,看向門外,仿佛能穿透空間,看到那個在垃圾堆旁的空殼,
“用永恒的‘無’,換取了仇敵的‘有’變為更慘烈的‘無’。”
“交易,”他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
“……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