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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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那人也姓郜。
    車隊走遠了,郜延修回看了自然一眼,“想知道他是誰?”
    自然說不想知道,“我隻是覺得,他和你有幾分像。”
    郜延修一笑,“可不是嗎,一個爹生的,怎麽能不像。”
    她這才知道,那是遼王郜延昭,已故莊獻皇後的兒子。
    當今官家先後冊立過三位皇後,莊獻皇後是原配,自然的姑母莊惠皇後,已經是第二任了。可惜兩位皇後的壽元都不長久,莊獻皇後二十六歲過世,姑母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官家連著失去兩位皇後,常覺得自己克妻,後位懸空了五年,才重又冊立了關西節度使的女兒李令圭為皇後。
    都是皇後的兒子,都是失去母親的皇子,本以為他們之間關係應當很密切,結果連大大咧咧的自心都看出來了,“你們不熟嗎?遼王見了你,連笑都沒笑。”
    郜延修一哂,“誰說是兄弟就要相熟?齊王郜延茂是他同胞的哥哥,人家有親哥哥,和我隻是點頭之交。”
    這就有些好笑了,明明也是親兄弟,卻混成了點頭之交。不過好像也是人之常情,像談家七個姊妹,真正貼心的,也隻有一兩位。
    閑逛了這麽久,天色快要暗下來,不能再耽擱了,趕忙驅車趕回了談宅。
    到家的時候,各院請安的人都進了葵園,老太太想留外孫吃晚飯,因為女兒沒了,留下這唯一的孩子,總讓人覺得十分不舍。
    郜延修遲疑地朝外看看,“晚間太保要來計省審核賬目,我怕回去晚了趕不上,又被他一狀告到官家跟前。還是早點回去吧,吃飯的事不急,過兩天我再來,好好陪陪外祖母。”
    如此也沒辦法,老太太隻好把他送到門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辦差要仔細,賬目要核對再三,寧肯慢些,不能貪快,記著了?”
    郜延修說是,拱拱手請外祖母回去。自己加快步子,往大門上去了。
    朱大娘子看他去遠,笑著說:“君引也怪不容易的,那回官家在朝堂上給他分派差事,聽得官人和大伯汗涔涔,不明白怎麽想起讓他核賬。”
    老太太說:“這叫一個猴兒一個栓法,他自小馬虎,讓他爭斤掐兩原地轉圈,可以磨礪他的性子。”說著轉頭問自然,“真真,先前在益王府上,遇見事兒了嗎?”
    自然說沒什麽,“有個自稱鹽鐵使家公子的人,非要結交,好在表兄及時趕到替我解了圍……”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燕小娘搭腔:“鹽鐵使,那可是肥缺,家裏可以無金,灶上不能無鹽。農戶的農具要用鐵,軍中的武器鍛造也要用鐵,別看官階不高,卻連各軍節度使都得讓他幾分麵子。”
    老太太聽罷,低頭吹了吹茶,沒有理會她。
    燕小娘卻覺得自己很有遠見卓識,對自然道:“人家想攀交,結識結識也沒壞處。”
    談臨川的正室娘子謝聞鶯看出老太太臉上的不悅了,輕聲製止燕小娘,“好了,別說了。”
    燕小娘本來就心高氣傲看不上謝氏,被拂了麵子不服氣,“我也沒說錯啊,能上益王府赴宴的,哪來等閑之輩。”
    自然必定不會反駁,要是詳盡解釋一番,被這燕小娘知道,那還得了!便抿唇笑了笑,掖著手不說話了。
    老太太自有她的章程,“京官門第的教導,和外放的官員家不一樣,話不投機,往後遠著點就是了。”
    她們說了半天話,老太太這時才看見東府幾個女眷心事重重的樣子,奇道:“大娘子,你們這是怎麽了?兩個孩子參宴回來,也不打聽境況。”
    李大娘子見點了名頭,趕緊堆起笑,“這不是聽五姑娘的故事嗎,也深覺老太太說得對。”頓了頓道,“老太太,我心裏確有一樁事,明兒來向您回稟。”
    話音方落,外麵平嬤嬤帶著女使,提著兩個大食盒進來,“樞密使家大娘子,打發人送果子來,說是給二姑娘賠禮壓驚的。”
    這下又激起了燕小娘的興趣,追問自觀緣由,自觀很坦蕩,把險些被兜鍪砸中的經過說了一遍。
    “哦,白家二郎啊。”燕小娘道,“聽說要和禦史中丞家的十一娘議親,汴京上下都知道,我看就死了這條心吧。”
    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捅了老太太的肺管子,心下雖然很不悅,但臉上卻還掛著笑,“燕小娘,你是汴京城裏的包打聽麽,什麽都知道。人家送禮是致歉,你哪隻眼睛瞧見要往議親上靠?除了兒女婚事,兩家官眷就不能往來嗎?“
    三房的林大娘子要發笑,忙忍住了。朱大娘子氣不打一處來,蹙眉看了謝氏一眼,壓聲道:“好好管管你院裏的人。”
    謝氏很委屈,低頭說了聲是。燕小娘知道自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了,忙閉上嘴,再不敢多話了,但見謝氏挨了訓斥,她還是竊喜不已。這就是德不配位的好處,自己無能,受兩句數落也是活該。
    因今天赴寒花宴,忙了一整天,老太太也乏了,擺手說有事明日再議,就把眾人打發出去了。
    這府邸裏,各人有各人的院子,二房的人雖然順路,但燕小娘還是錯後一些,等朱大娘子先走遠了,才搖著披帛返回她的梨霜院。
    然而走了半截,聽見謝氏在背後喚她,她聽到這嗓門就不耐煩,知道謝聞鶯要找茬。自己遂把不怕事的態度先擺出來,昂著脖子堆著假笑,說:“娘子叫我,有什麽吩咐嗎?”
    其實論娘家的官職,燕家高過謝家,這也是燕小娘總不拿謝氏放在眼裏的原因。但謝氏的父親是國子監司業,教書育人清望極高,若論家學淵源,燕小娘給她提鞋都不配。無奈謝氏性情太溫和,能退讓時則退讓,時候一長,燕小娘徹底養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習慣。
    謝氏走上前,正了正顏色吩咐她:“日後晨昏定省,若是沒人問你話,你最好不要出聲。東府大哥二哥房裏的人都在,都是謹言慎行,不敢在老太太麵前隨意搭話,偏我們院裏鬧笑話,叫人看著像什麽!”
    燕小娘一聽,頓時不幹了。反正不管謝氏說得在不在理,不反駁就是自己落了下風,忙反唇相譏:“不是我說,娘子忒謹慎了。一家子過日子,你這麽謹小慎微,也不嫌累得慌。老太太是老虎嗎?就算持家再嚴,她也是祖母。不過我們家那時怎麽和這府裏往來,娘子沒見過,就不要拿你的主張,來約束我了。”
    又來,這位燕小娘尤其喜歡講資曆。謝氏身邊的女使忍了又忍,衝口回敬她,“這麽深的交情,老太太當初怎麽沒上您家下聘?”
    這話再一次戳了她的軟肋,眼看她要辯解,謝氏沒給她機會,丟下一句:“我的話,你記在心裏就是了。”轉身帶著女使走了。
    燕小娘站在院子裏發怔,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跺腳,“這賤婢,我遲早撕爛她的嘴!”
    她身邊的女使勸她,“小娘消消火,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待要上來攙她,被她一把甩開了。她憋著一團火,直奔靜惕堂。這個時辰臨川應當已經回來了,家裏人人表麵待見她,其實背後都因她是妾,看不起她。她唯有去找那個能替她說話的人,再鬧上一鬧,催他給她一個準話。
    可是趕到靜惕堂,卻發現人不在。問書房伺候的家仆,說三爺忙著典籍的修撰,今晚留在集英殿,明天才回來。
    她沒辦法,滿心不快回到梨霜院,罩衣都沒脫,囫圇睡下了。及到第二天一早鍾響,換了身衣裳又趕往葵園,心裏的憤懣還未消,抱怨天天晨昏定省麻煩,可憐謝聞鶯在她麵前擺譜,實則永遠不得臨川的真愛。
    原本平時,闔家用過早飯就散了,但今天卻是例外,老家表祖母跟隨兒子來汴京,大家都得留下見客。
    表祖母的兒子,與三府主君是同輩,這次奉命調往工部轄下文思院,製造金銀、犀角、玉石、繪飾等。通俗來說,就是混出了名堂的手工匠人。
    老太太是最重骨肉情的,老家的親人不論品級高低,能團聚就是上天恩賜。因此帶著闔家女眷在大門上候著,人一到,就客客氣氣請進廳堂。
    兩下裏見過禮,因他們母子是初到汴京,還不知官舍怎麽安排,隨身帶來的珍貴器具,就先借存在老太太這裏。
    姐妹幾個圍著那兩口箱子,很有些好奇,不知要帶進文思院的是些什麽寶貝。表叔見她們想看,便打開箱子取出了幾樣精品,有剔紅素髹妝盒、金底百寶嵌,還有一隻黑漆螺鈿海水龍紋杯。
    表叔一一同她們講解,貴重是其次,要緊是花費許多時間。就說這隻龍紋杯,從大漆工藝開始,直到螺鈿鑲嵌每一片龍鱗,前前後後,一共花了三年時間。
    這麽珍貴的東西,姐妹們驚豔讚歎,卻沒有一個敢上手,連靠近觀察時喘氣,都得用手絹掩口。結果又是燕逐雲,居然用三根手指捏起了細細的杯腳,顛來倒去打量,語氣甚至有些不屑,“精美固然精美,但真要花三年嗎?”
    滿屋子的人,心頓時都提到了嗓子眼。即便她惹得眾怒,卻沒人敢喝止,怕驚著她,她手一抖,幹脆砸了。
    自然心疼得要命,三年的心血,多少個日夜的煎熬,居然就懸在她的三根手指上。氣得她恨不能拿刀剁了這爪子,強壓怒氣道:“燕小娘,看貴重的物件時,得拿另一隻手托著。”
    誰知燕小娘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輕飄飄道:“掉不下來的,就算磕著了,不還能修嗎。”
    她話音方落,就被自觀雙手接過來,小心翼翼交還回去,“表叔快收起來,無福之人不配開眼,萬一弄壞了,把命填進去也不夠賠的。”
    燕小娘幹瞪眼,發現這是在針對她。
    很快還有更捅人心窩子的,老太太對朱大娘子連連擺手,“快……快讓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仗著兩家是故交,好些事我都包涵了,今天遠客來,她這麽沒輕沒重,倘或一失手,怎麽交代?”
    朱大娘子也氣白了臉,衝著謝氏,狠狠指了指燕小娘。
    謝氏隻得悶頭領她出葵園,路上冷臉責怪,“那麽名貴的東西,人人不敢碰,你為什麽要摸?”
    燕小娘到這時才覺得自己不對,但錯是不能認的,邊走邊搖晃著手臂,噘嘴細聲道:“這有什麽,又不是豆腐做的。”
    謝氏看向她,無話可說。已經回到西府,不願意再和她同路,扔下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恰在這時,談臨川從門上進來,見她站在這裏“咦”了聲,“這是要出去?”
    連日的憋屈,終於在見到救命稻草後鼻子一酸,落下淚來,“臨川,我就快被人欺負死了。謝聞鶯給我小鞋穿,連著罵了我好幾回,她身邊的女使還嘲笑我與人做妾……我要不是因為心裏有你,好好的姑娘做不得大娘子嗎?如今被人這麽笑話,我該有多厚的臉皮,還留在你們談家。”
    談臨川因念著小時候的情義,知道她驕縱自尊心強,每每都是順著她打圓場,“既然心裏有我,何妨再為我周全周全?我讓人上礬樓,買你最喜歡吃的蜜果子,行不行?”
    她不依不饒,追著問:“你到底什麽時候休了她?我問了你好多回,你盡給我打馬虎眼。”
    好巧不巧,這話一字不落全被趕來的朱大娘子聽見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聽錯了?你在調唆他休妻?”
    這種話私底下說,至多是發嗔賣呆,談臨川也不拿她當回事。但被他母親聽到,就不是小事了,燕逐雲也嚇白了臉,支支吾吾道:“母親……我們是鬧著玩的。”
    “鬧著玩?這種話是能鬧著玩的?逐雲,我們兩家是世交,迎你過門,拿你當貴妾看,闔家上下,有哪個妾侍過得比你風光?可你呢……”大娘子指著兒子的臉,“主君忙了一夜,眼下這麽深的黑影你看不見,不說讓他趕緊回去休息,竟纏著讓他休妻。休妻這樣的大事,是你能左右的嗎?你娘家母親是這麽教你的?”
    燕小娘縮著脖子,期期艾艾望向談臨川,指望他能救命。
    結果又招來朱大娘子的叱罵:“你看他做什麽,還指著他來違逆我這個母親?今天你這話,我是第一次聽見,也必須是最後一次。你是妾,侍奉主母是你的本分,我們談家十幾輩子的中正家風,沒有扶妾為妻的先例,你想倒反天罡,還早著呢。我冷眼看著,你這陣子說話做事,愈發出格,倘或真敢攪得家宅不寧,我可不管你是誰家的女兒,照例讓你跪祠堂,攆回娘家去,你聽明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