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字數:6369 加入書籤
月色清冽,灑在階前。
一隻細小的螞蟻從縫隙間爬過,兩鉗費力地舉著半片殘破的樹葉,正用盡全力向上攀登。忽然幾雙從天而降的皂靴踏破了寧靜,然後便是琅琅一串輕響,向製勘院後的靜思堂疾步而去。
不多時,堂內亮起了燈,三壁藏書高至屋頂,向北的那麵牆,卻是一麵巨大的水墨屏風。
青銅的狻猊爐裏燃著檀香,嫋嫋青煙從大張的獸口中升騰。被請來的翰林學士承旨徐歇經人引領,在上首落了座,勾當官將龍泉盞放到他手邊,俯身道:“內翰稍待,先品品今年的新茶,製使即刻就來。”
在朝為官的人,誰也不願意和製勘院沾上邊,這茶就算再好,此刻也沒有品茗的興致。
徐歇朝外看,靜思堂的門扉洞開著,外麵月色明亮,一瞬讓人產生錯覺,仿佛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然而再定睛,那月華是青色的,冷冷鋪陳在地上,連石板都發出幽幽的寒光。
心往下沉了沉,脊背卻挺得更直。這地方是官員聞之色變的煉獄,打從官家昭告製勘院長設那天起,一場席卷朝野的風暴便已悄然醞釀。暗處有多少雙眼睛窺伺,他無從知曉,唯有讓自己更強硬,方能抵禦遼王那柄割骨鋼刀。
可是腦子裏總忍不住揣測,這位承命統管製勘院的王,究竟會以何種麵目展開問詢。也許已經掌握了證據,也許可以直截了當,不用再作表麵文章了。
正在他兀自揣測的時候,門外有人邁進來。褐紫的袍裾從他眼尾飄過,很快傳來一道溫和的嗓音,你甚至不用看,就能從音色中辨別出笑意,“對不住,一時私事纏身,耽擱了些功夫,還請恕罪。”
徐歇站起身,依禮向他拱了拱手,“朝堂上相交不多,晚間有機會拜訪,也好續一續舊誼。”
遼王說正是,那俊朗的眉目間總是攏著一團溫暖的光,甚為親厚地說:“我年幼時在資善堂讀書,曾聆聽過內翰教誨,後來離京曆練,回來後又忙於公務,一直沒能拜訪老師,心裏時常惦念。今天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一定要向老師討教一二。”邊說邊請他坐,又為他添茶,語調真是一派學生的謙和,娓娓道,“官家命製勘院查驗曆年要案卷宗,我在庫房裏,無意間翻出了前朝‘殷翼案’的記檔。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偌大的國家,竟因一起案子極速衰敗,朝政苦撐八年後便國滅,根源果真在此嗎?”
徐歇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有深意,自己務必要斟酌再三,才能妥善應答。但若是說起彼此間的關係,倒確實有這麽一段師生之誼,經筵官的習慣是刻在骨子裏的,一板一眼道:“那起案子,過於慘烈。殷翼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抄家滅族後,牽連罷黜的官員上百,朝堂為之一空。自毀棟梁至此,國勢急轉直下,已在意料之中了。所以平衡天下,要靠手腕,‘勢大難製,不得不除",這是愚人的想法。”
遼王恍然大悟,“老師一席教誨,果然令人茅塞頓開。”
徐歇的眉頭卻微蹙起來,察覺出了他話中的異樣,暗暗心驚,自己是否有哪句話說錯了。
如果昭獄的真刀真槍讓人皮肉受苦,那麽郜延昭的軟刀子,卻能把你的心肝一寸寸淩遲。
他還是一副無害的麵貌,不疾不徐抽出一本書,推到徐歇麵前,“這是老師三十年前初入翰林院時,所著的《君子論》手稿。天下之患,不在外寇,而在朝官之私;社稷之安,不在兵甲,而在庶政之公。我每每拜讀,都對老師肅然起敬。”
徐歇愈發遲疑了,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當然也沒等他思慮再三,遼王又取出幾封密信拓本,在他眼前平鋪開來,“老師執掌文衡,知登聞鼓院、江淮轉運使、三司戶部判官,都曾拜在老師門下。前兩日江淮提舉常平司,派人赴汴京呈送密信,半路遭人劫殺……”他苦笑搖頭,“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城內行凶,真把我嚇了一跳。不過那人命不該絕,眼下正在院中養傷,老師想知道內情嗎?若是想,我可以把人傳來。”
官帽椅裏的徐歇,此刻終於變了臉色,覆蓋在扶手上的指尖,也因擠壓隱隱泛出了白。
那個審視他的人,笑意更盛了,果然文官經不得嚇唬,即便坐上了翰林院頭把交椅,進了製勘院也還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不過遼王此刻,卻很願意和他講講人情,嗟歎起了自己的處境,“老師,製勘院這活計,難辦得很。人人對我退避三舍,卻不知我也有苦衷,不願做這壞名聲的瘟神。可是國家的法度要維持,官家的政令要推行,別人辱我謗我,老師應當能體諒我的不易。”
手指點了點桌麵,他一如既往地體貼周全,“這是老師給門下弟子的指引,和您所著的《君子論》放在一起……實在讓人為難啊。天下學問,以翰林院為尊,承旨乃清流之首,卻豢養國蠹,竊權謀私,這是何等誅心的罪名!我受老師教誨,常懷慈悲心,不忍見老師多年經營毀於一旦。徹夜輾轉難眠,終於在方寸之間,為老師謀了兩條出路。”
徐歇已是滿臉冷汗,早在踏入製勘院大門時,他就有不好的預感,到底應驗了。
遼王抬起手,緩緩指向那麵屏風。屏風後亮起燈火,坐在隔壁的,是他正焦急等待的長子。
“製使……”他倉惶望向遼王。
那張年輕的麵孔上,仍舊保持著仁慈的表情。他說老師莫怕,“一,主動請辭回故裏,學生將這些密信壓下,力保老師清譽;二,老師可以據理力爭,寧折不彎,但隨後會有更多證據源源不斷擺到官家麵前。屆時老師聲名狼藉,闔族灰飛煙滅……”他長吸一口氣,蹙眉道,“這種慘況,想來就令人不忍啊。”
徐歇渾身都在打顫,望向屏風後如坐針氈的兒子,複又垂眼盯住桌上的《君子論》和密信。掙紮良久,最終被抽走了一身筋骨,垂首道:“多謝製使玉成,明日我就向陛下請辭,回鄉養病。”
遼王慢慢頷首,“老師先前說過,不可一殺了之,我記在心裏了。隻是扼腕,翰林院中人才輩出,老師從翰林侍講學士一路做到承旨……承旨是儲相,再進一步便是參知政事,實在可惜。”
徐歇撐著圈椅的扶手站起身,腳下還有些蹣跚,“德行有虧,不敢肖想宰相之職。承旨的官職空出來,自有能人勝任。”他說罷,眼神複雜地望向麵前人,“我聽說了,遼王殿下與傅學士交好,那就預祝傅學士與遼王殿下高歌猛進,前程似錦吧。”
這番話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來的,有憤恨有不甘,也有絕望和願賭服輸的無奈。
帝王家的皇子,生下來就帶著獠牙,及到長大能獨立行走時,鞏固權勢地位,讓自己變得不可撼動,是他們的本能。所以遼王引他解讀殷翼案,不過是想借他之口,把收編粉飾成仁政。翰林學士承旨有人接替,那些與他密信往來的官員逃過一劫,自會對遼王感恩戴德。
倒下一人,收獲巨萬,天下哪裏還有比這更一本萬利的買賣!
不得不承認,這位遼王是他教授至今,最好的學生。可惜這學生並不念及舊情,那一聲聲“老師”,隻是讓一切變得更諷刺而已。
徐歇拖著沉重的步伐邁出門檻,身後的人放了話,“請徐全直出來,帶內翰回家去吧。”
那父子倆相互攙扶著,慢慢走出製勘院,途中連頭都沒敢回,生怕對上視線,引他改變主意。
勾當官上前來,低低道:“戶部判官等人府上,卑職已經命人通傳了。明日徐翰林一致仕,就把他們傳到製勘院來。”
遼王似乎有些乏累了,百無聊賴道:“我就不見他們了,一切交由你處置。”
勾當官說是,“王爺為這案子,勞累了那麽多天,是該好生歇一歇了。卑職知會了外麵禁衛,護送王爺回府。”
他笑了笑,“偏勞你了。等忙完這陣子,讓你休沐三五日,陪陪家小。”
勾當官忙俯身,“多謝王爺。”一麵比手把人送出了大院。
院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身用烏木打造,月光下回旋出黝黑的光澤。勾當將人送上車,又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即便是在他身邊共事許久的手下,也絕不敢有任何失禮慢待之處。
馬車在寂靜的巷道裏穿行,馬蹄篤篤,回響分明。
郜延昭端坐在車輿內,兩手扣在膝頭,卷起的窗簾外不時有柳絮飛過,原來春已漸漸深了。
他挪了挪,靠到窗旁,仰頭看天上的月亮。已近子時,正是月色最皎潔明朗的時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被照得無所遁形。百姓門上褪色的桃符、倒扣在台階旁的竹簍,還有腳店前懸掛的梔子燈、巷口尚未收攤的零食擔子……亂糟糟地,組成了一個熱鬧的煙火人間。
忙了大半夜,有些餓了,馬車經過班樓前,幌子底下的蒸籠正騰騰散發著熱氣。
他命趕車的停下,自己從車上下來,掂著十文錢,讓售賣的夥計取一個軟酪出來。
軟糯的外皮上,點著梅花樣的胭脂,像女孩子眉間的花鈿。他捧著軟酪登上車,細細端詳了半晌,雖然白胖可愛,讓人不忍下口,但見它慢慢涼下來,還是小心翼翼咬了上去。
***
竹笸籮裏晾曬著茉莉,足足曬了半天。
自心一上午看了七八遍,不時撚一撚,最後把手焯進花堆裏一揚,發現水分幾乎已經控幹了,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大聲招呼起來,“五姐姐,成啦!”
自然隻好擱下筆,從抱廈裏出來。見她站在架子前,臉都曬紅了,笑道:“糖霜還沒吃上,你自己就變成糖色的了。還不快進來,仔細曬傷了。”
自心忙抱著笸籮登上木階,一雙鞋蹬得八丈遠,豆青在後麵一路跟隨,一路撿鞋。
她們姐妹是製作吃食的老手,早就配備了全套的工具器皿。石臼、粗陶罐、棉紗布,一應俱全。製作糖霜其實很簡單,先在罐子底部鋪上一指厚的蔗糖,再鋪上一層去掉花梗的茉莉,就這麽一層糖一層花地交替,最後用白棉布封住罐口,放到陰涼處窨藏。等上三五日,等蔗糖充分吸收了花香,再剔除茉莉花,把糖放入石臼碾成細粉,那麽春日限定的美味就製成了。
其實吃還是其次,最享受不過製作的過程。以前都是自然動手,這回換成了自心。她照著指引,一步一步完成,可就是粗心大意,好好的也能手一抖,抖得陶罐周圍都是蔗糖。
“沒關係,”自然攏攏早就鋪好的宣紙,果然未雨綢繆錯不了。
自心難為情地囁嚅:“隻有五姐姐包涵我。”
自然抬眼看看她,啞然笑起來,自心一下就明白了,大叫:“原來你也嫌我笨!”
姐妹倆吵吵鬧鬧是常事,好不容易把陶罐封上,兩個人躺在簷下的地板上,枕著手臂,眯眼看雲卷雲舒,花樹搖曳。
自心說:“大姐姐和三姐姐的婚事說定了,我小娘今早上東府幫忙去,大伯娘還在一個勁地對三姐姐說,說她命好,能嫁進信陽侯府。”
自然心裏始終有一杆秤,好壞她都明白,隻是自己年紀小,不該她過問的不能出聲。也隻有姐妹私下說話的時候才吐露真心話,“得了便宜又賣乖,大伯娘明明是大娘子,辦事還不如蘇小娘體麵。”
可不是,東府就是這樣,正室要足了強,妾室吃夠了虧。自心道:“三姐姐是茶壺裏煮湯團,平時看她大道理滿腹,緊要關頭卻倒不出來。要是我,定去找祖母哭,寧願不嫁,也不撿人剩下的。”
自然閉上了眼睛,喃喃道:“吃虧是福,沒準她想積攢功德。”
自心轉過身趴著,追問:“姐姐,你的賬冊子看得怎麽樣了?明晚約好了出門的,別忘了。”
自然含糊答應,“知道了……今晚能看完。”
正昏昏欲睡的時候,箔珠登上涼台,湊到邊上說:“姑娘,二姨母來了,你們猜怎麽著,給二姑娘保媒來啦。”
自然和自心霍地睜開眼,“姨母來了?保的誰家?”
箔珠道:“樞密使白家。”
自然和自心麵麵相覷,又追問:“知道是行幾嗎?”
箔珠搖搖腦袋,“沒鬧清。”
反正姨母不是外人,自然和自心一骨碌爬起來,急急忙忙趿上鞋,直奔涉園湊熱鬧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