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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芯七歲那年,淩琳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關煦,是一個男寶寶。
因為是高齡產婦,淩琳從懷孕開始,就感受到了與第一胎截然不同的痛苦,生產時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把關仰天嚇得立刻去醫院給自己做了結紮手術。
關煦早產了一個月,身體十分薄弱,嬌養到一歲時,情況才終於有所好轉,可依然小病不斷。淩琳和關仰天不得不把更多的心力放在兒子身上,自然有所忽略女兒。
這讓從小唯我獨尊的關芯感到很委屈,她覺得爸爸媽媽重男輕女,有了弟弟,不在乎她了。
這個周末,淩琳本來答應關芯帶她去迪士尼樂園玩,可是關煦前一天晚上突然開始發燒,關仰天又因工作顧不了家,
淩琳用打商量的語氣對女兒說,“下次再帶你去迪士尼好不好?”
“你已經說過無數個下次,你說話根本不算數,”關芯衝她大叫。
淩琳本來就因為關煦心累身累,關芯的話一下子讓她火氣冒上來了,“你自己算算我和你爸爸從小帶你去過多少次迪士尼,你看不到你弟弟生病了嗎?你就不能為了他謙讓一次?我怎麽養了一個如此自私的女兒。”
淩琳第一次用這麽重的口氣訓斥關芯,關芯完全傻了,愣愣的望著她,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眼眶也被淚水浸透。
淩琳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想道歉,可還沒開口,關芯就大哭道,“你們都不愛我了,你們隻關心關煦。”
說完,關芯轉身跑出去。
淩琳急忙去追,但是外麵已經沒有了女兒的影子,
她慌了。
關芯一口氣跑了老遠,正好看見一輛郊區巴士停在站台上,她毫不猶豫的上了車,沒到一分鍾,巴士就啟動了,開往更荒涼的地方。
巴士行駛了很久,中途上上下下了不少人,關芯始終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天都快黑了,巴士才在終點站停下,司機是個黑人大叔,準備下班,看見車上還坐了一個小女孩,麵無表情,臉上還有殘留的淚珠。
黑人大叔詫異的問,“嘿,小丫頭,你怎麽一個人,你父母呢?”
關芯現在聽不得父母二字,起身就從後門跑了。
司機莫名其妙,“現在的小孩啊。”
關芯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周圍的房子又舊又爛,牆上塗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地坑坑窪窪,垃圾桶裏堆滿了垃圾。街上稀稀拉拉幾個行人,都是黑人。這些人用怪異的眼光看著她,打量她。
關芯終於知道怕了。
她曾看到過關於黑人社區可怕的新聞,她有幾個白人同學也經常說一些黑人都是壞蛋之類的話。
天完全擦黑了,黑的人,看起來更黑。
同學的話就在耳邊,關芯覺得他們各個看起來都是不懷好意的壞人。
關芯越想越怕,看都不敢再看路上的黑人,悶頭快步往前走,前方有一個透明的的士亭,有頂棚,稍微能遮風。
關芯坐在亭子裏,低著頭默默的掉眼淚珠子,
她怕黑,怕冷,怕這些人,
她好想媽媽。
“孩子,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關芯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她抬起頭,一張黑乎乎的臉近在咫尺,露出白色的牙齒,她嚇了一跳,身體本能的往後縮。
黑人婦女看出她的恐懼,不介意笑道,“你是亞洲人吧,怎麽跑到我們區來了?是和父母走失了嗎?”
關芯不說話。
這時從黑人婦女身後冒出一個小腦袋,也是黑乎乎的皮膚,一雙黑眼睛像黑珍珠似的,綴在臉上,好奇的望著她。
“我叫珍妮弗,你叫什麽名字?”黑人小女孩問她。
關芯猶豫了一下,說,“Doris。”
“你看起來和我一樣高,你多大了?”珍妮弗繼續問,臉上的笑容十分熱情。
“七歲。”
“我也七歲,”遇見同齡人,珍妮弗顯得很高興,“晚上這裏會有點冷,你坐在外麵可能會生病的,要不要去我家?”
一聽到這種話,關芯心中暗暗警惕,從小父母就教導她不能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
她戒備的眼神讓珍妮弗心裏感到一絲受傷。
黑人婦女勸她,“珍妮弗沒有別的意思,她僅僅是想邀請你去我們家做客,因為我們家會更暖和一些。”
關芯的確很冷,跑出來的時候,她隻穿了一件襯衣,早就凍得瑟瑟發抖了,現在不過是在強撐著麵子。
她又看了看珍妮弗,對方眨巴著眼睛,一臉期待的看著她。
她猶豫再猶豫,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們的家原來就在的士亭後麵,是一棟老舊的四層公寓中的三樓。珍妮弗在窗邊看見關芯孤零零的坐在樓下,才拉著她母親下來的。
關芯從踏進樓道裏開始,就渾身不自在。
她覺得這裏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牆麵髒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樓梯欄杆腐蝕生鏽,腳下還有垃圾和水灘。
關芯忍不住問,“你們這裏難道沒有清潔工嗎?”
黑人婦女笑著說,“清潔工可不願意到這裏來工作,我們都是自掃門前雪。”
她們家門口的確幹淨很多。
門才剛打開,一個十來歲的黑人女孩抱著一個黑人幼兒像門神一樣站在她們麵前,一臉抱怨的看著她們,“你們跑到哪裏去了,亞當哭得簡直要把屋頂掀起來。”
關芯以為亞當是女孩懷中的寶寶,進了屋才知道,裏麵廉價的嬰兒床上還有個孩子,此刻正在嚎啕大哭。
更讓關芯詫異的是,去哄寶寶的不是黑人婦女,而是珍妮弗。
她熟練的抱起弟弟,拍拍他的背,唱著兒歌。
黑人婦女讓關芯坐在舊沙發上,她從冰箱裏拿出一罐飲料,遞給關芯。
關芯從來不喝這種飲料,本想拒絕,話已到嘴邊,卻收了回去,看著婦女友善的臉,她輕聲說,“謝謝。”
婦女笑了笑,“你肯定餓了,我現在去做晚餐,你和我們一塊吃吧。”
“嗯,謝謝。”
關芯覺得,黑人並沒有她那些同學描述的那麽壞。
關芯環視一周,發現這個家很小,比她一個人的房間還小,小小的客廳裏塞滿了舊家具,唯一的臥室裏擺了一張高低床和一張嬰兒床。
寶寶在珍妮弗的搖哄下,終於停止了哭泣,睡著了。
珍妮弗這才走過來找關芯說話,
“亞當哭起來沒完沒了,每一次都這樣。”
關芯問她,“他是你弟弟嗎?”
“是啊。”
“你媽媽為什麽讓你照顧他?你自己也是小孩子。”
珍妮弗很懂事的說,“我們沒有爸爸,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和姐姐得幫她分擔工作,而且她現在又懷孕了。”
關芯這才注意到正在廚房裏忙碌的婦女肚子是鼓起來的,她驚愣,“你不是說你們沒有爸爸嗎?”
珍妮弗眼神黯淡下來,“我們的爸爸都是不同的男人。”
關芯此時才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這樣,擁有可以隨時滿足她所有任性要求的父母,她含著新湯匙出生,從小生活在蜜罐裏,錦衣玉食,甚至根本不知道愁是什麽滋味。
“對了,你怎麽一個人跑在我們這裏?還是晚上,真的很危險。”
關芯難以啟齒,她怎麽能說自己為了跟弟弟爭寵離家出走,而原因僅僅是母親不帶自己去她已經去過不下十次的迪士尼樂園。
她房間裏堆滿了迪士尼玩偶,可是她在珍妮弗家裏,隻看到一個又黑又破的布偶娃娃。
關芯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是羞愧。
珍妮弗的媽媽把晚餐端上來,珍妮弗聞到香味驚喜道,“太棒了,今天可以吃到熏火腿肉,都是你的功勞,”她攬過關芯的肩,笑嘻嘻的說,
“隻有家裏有客人的時候,媽媽才會做這道菜。”
關芯和她父親一樣,不喜歡跟陌生人有肢體接觸,她卻沒有反感的推開珍妮弗。
關芯分到最大一塊熏肉,她真的不喜歡這個味道,但是在幾人期待的目光下,她把自己那份都吃光了,一顆菜葉都不剩。
而且她也的確餓壞了。
飯後,珍妮弗的媽媽問關芯,“你爸爸媽媽的電話是多少,我們打電話叫他們來接你吧。”
關芯低頭不語,過了半響,報出了淩琳的電話號碼。
此時,淩琳已經急瘋了。
她報了警,警察遲遲沒有找到人。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麽說她的,”淩琳情緒崩潰了,關仰天抱住她安慰,“你先別慌,她一定沒有事。”
其實關仰天自己心裏也很急,關芯已經失蹤超過七個小時了,她一個小孩子身無分文,能跑到哪裏去?
淩琳後悔,關仰天也後悔,事業是很重要,但是與自己的妻兒相比呢?如果關芯真遇到任何不測,他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淩琳不敢接,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關仰天接了淩琳的電話,裏麵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你好,你們的女兒現在在我家裏,你們有時間來接她嗎?”
在看到關芯那一刻,淩琳飛撲過去緊緊摟住她。
關芯以為她媽媽會氣的打她一頓,可是她卻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
她媽媽哭了。
她從來沒見過她媽媽哭過。
關芯鼻頭發酸,眼淚也湧出來,
她知道錯了。
珍妮弗躲在母親身後,怯生生的看著十幾輛警察把她家外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那些警察手持槍支警棍,各個嚴正以待。
整個社區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珍妮弗明白,這些人僅僅是為了Doris的離家出走。
她也看到了Doris的父親,一個英俊挺拔的黃種男人,他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凝視著Doris和Doris的母親。
她低下頭,她本來是想跟Doris做朋友的。
她媽媽拍拍她的肩,“你看,Doris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們不可能成為朋友。”
她點點頭,
母女倆默默的轉身離開了。
一周後的周末,珍妮弗家的門鈴被按響。
珍妮弗打開門,
看見來人,驚愣住。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我們去迪士尼樂園吧。”
關芯的笑容很燦爛,眼睛跟她母親一樣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