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維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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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荏苒,三年光陰如黃浦江水般流逝。譚家班在上海灘已站穩了腳跟,卻並非依靠妥協,而是憑著那一身錚錚鐵骨和越發精湛的藝業,在市民階層中贏得了“硬氣班”的名聲。倪老大當年的打壓,反而成了他們最好的廣告。如今,他們雖仍主要在閘北、南市一帶的茶館戲園演出,但已無人敢再輕易尋釁。
    這三年裏,少年石娃已抽條長成英氣勃勃的青年,嗓音倒倉後愈發清亮醇厚,成了譚鑫培著力培養的須生接班人。而更重要的是,在王慕暉不時送來的報刊和私下交流中,在譚鑫培“唱戲先明理”的教誨下,石娃的眼界早已超越了方寸舞台。“變法”、“維新”、“民權”、“議院”這些詞匯,在他心中不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與戲文中“嶽武穆精忠報國”、“林則徐虎門銷煙”的精神一脈相承,甚至更為具體、更令人神往。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年。春夏之交,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風從北京吹到了上海。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著皇上頒布《明定國是詔》,廢八股、練新軍、倡實學,一道道新政詔書如同驚雷,震動著這個古老的帝國。上海租界的各類學會、報館、學堂更是異常活躍,演說、集會層出不窮。
    這一晚,戲班在“丹桂茶園”唱罷《定軍山》,台下一位身著半舊長衫、氣質不凡的中年看客並未立即離去,而是通過王慕暉引薦,來到了後台。王慕暉難掩激動地介紹:“譚老板,石娃兄弟,這位是南海康廣仁先生,康有為先生的幼弟!”
    康廣仁!維新領袖的家人!戲班眾人頓時肅然起敬。康廣仁毫無架子,對著譚鑫培深深一揖:“譚老板一曲《定軍山》,老當益壯,誌在千裏,令人感奮!如今皇上銳意維新,正是我輩效力之時。聽聞貴班常演忠義之戲,激蕩民心,與家兄及維新同人所圖,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譚鑫培雖對朝堂之事保持距離,但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學問和報國之心素來敬佩,連忙還禮:“康先生過獎,譚某區區伶人,隻會搬演古人,豈敢與諸位大人救國圖強相提並論。”
    “不然!”康廣仁懇切道,“開啟民智,正需各方努力。譚老板之戲,通俗易懂,直入人心,效力有時更勝萬言書!”他目光轉向一旁眼神熾熱的石娃,“這位小哥器宇軒昂,想必就是近日聲名鵲起的‘小叫天’石娃吧?聽聞你不僅技藝日進,且關心時局,甚好!甚好!”
    石娃激動得心跳加速,能得到維新領袖家人的稱讚,是他從未想過的榮耀。
    康廣仁壓低了聲音:“不瞞諸位,我等正在滬上聯絡有誌之士,籌備演說,為新政鼓吹。後日午後在張園有一集會,屆時將有幾位京中來的誌士講述新政要義。若譚老板和石娃小哥得暇,萬望蒞臨,或許能於演藝一道,有所啟發。”
    這無疑是將戲班引向一個更廣闊、也更危險的舞台。譚鑫培沉吟不語,他深知政治漩渦的險惡遠超江湖紛爭。但看著石娃和班內幾個年輕人期盼的眼神,他最終緩緩點頭:“康先生盛情,譚某……恭敬不如從命。”
    張園的集會,人山人海。台上,一位來自湖南、名叫譚嗣同的年輕官員,正在慷慨陳詞。他麵容清臒,目光如電,聲音激越:“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此言一出,石娃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沸騰了!這不再是戲文裏的唱詞,而是活生生的、擲地有聲的誓言!他看到了與戲台上截然不同的“英雄”,一種為理想甘願赴死的決絕。
    集會結束後,譚嗣同竟在康廣仁陪同下,特意走到譚鑫培和石娃麵前。他對著譚鑫培這個“戲子”鄭重拱手:“譚老板,在下譚嗣同,與您同宗。戲文載道,高台教化,之功不下於學堂。望先生善用此道,助我華夏喚醒這四萬萬沉夢!”
    他又對石娃笑道:“小兄弟,聽聞你曾為護一出正戲,不畏強梁,大有俠氣!好!這新中國的舞台,正需要你們這樣的少年英氣!”
    這番接觸,像一道強烈的閃電,徹底照亮了石娃的心。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在戲文裏演繹忠烈,他渴望像譚嗣同那樣,為真實的國家新生去做些什麽。
    然而,就在戲班上下為這股新風潮激動不已時,譚鑫培卻獨自在夜深人靜時,摩挲著那隻從北京帶來的老戲箱,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憂慮。他經曆過太多的風雲變幻,深知這突如其來的“維新”,背後隱藏著多麽巨大的阻力。皇上年輕,後黨勢大……這“百日”的輝煌,能持續多久?譚嗣同那“流血”的誓言,在他聽來,更像是不祥的預兆。
    戲班,已經被這時代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卷到了風口浪尖。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而已成了這曆史巨變中,一個微小卻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環節。命運的轉折,再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