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箱
字數:1736 加入書籤
帝後大喪的陰影,如同一口巨大的鉛灰色棺材,沉沉地壓在整個北京城,也壓在每一個靠喜慶鑼鼓吃飯的梨園行頭上。國喪期長達百日,京城之內,嚴禁任何形式的娛樂宴飲。往日車水馬龍、夜夜笙歌的戲園茶館,如今門可羅雀,死寂一片。
往年的臘月,正是戲班最忙碌、最風光的時候。各王府、貝勒府、大宅門的“封箱戲”堂會應接不暇,封賞的紅包能讓人過個肥年。但今年,所有的請柬都石沉大海。莫說是王公貴胄,就是尋常的富商,也不敢在這風口浪尖上招搖宴樂。
譚家班徹底斷了主要的收入來源。偌大的戲班,幾十口人張著嘴等飯吃,每日的開銷像流水一樣隻出不進。譚鑫培變賣了幾件早年置辦的金石古玩,才勉強維持著最基本的嚼穀。班子裏人心浮動,一種無聲的恐慌在蔓延。
生存,成了最赤裸裸的問題。
無奈之下,戲班隻能放下身段,去接一些過去根本看不上的小活兒。
*紅事白辦:有那等不太講究禮儀、或確實迫不得已的人家辦婚事,不敢吹打迎娶,不敢擺酒唱戲,但新娘子進門,總得有點動靜。譚家班便派人去,不穿行頭,不勾臉,隻在後院僻靜處,不用鑼鼓,隻用胡琴、月琴,清清地唱幾段吉祥的“嗩呐曲牌”或者《天官賜福》裏的散板,算是給一樁冷清的婚事添上一點微弱的喜氣。所得不過幾吊錢,聊勝於無。
*私宅堂會:也有些膽大或消息靈通的官員富商,關起門來,在極隱秘的內宅偷偷請唱。規模極小,聽眾寥寥,且要求異常苛刻:絕不能是整本大戲,隻能唱些零散、無情節的曲牌或文戲片段,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在這種場合唱戲,毫無暢快可言,隻有提心吊膽的壓抑。
這種日子,對心高氣傲的譚家班來說,無異於一種煎熬。昔日台上叱吒風雲的角兒,如今卻要像做賊一般,在別人的後院裏低聲下氣。幾個年輕氣盛的武行私下抱怨:“這唱的是哪門子戲!憋屈死了!”
譚鑫培聽聞,罕見地沒有斥責,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人要穿衣吃飯,戲比天大,也得先有命唱。非常之時,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課徒傳藝上。既然不能公開演出,他便將這次漫長的停演期,當作一次難得的“蟄伏”與“磨劍”之機。每日在冰冷的院子裏,他親自督促弟子們練功、吊嗓、說戲,要求比以往更加嚴苛。他對石娃來信中提及的青島見聞尤為關注,時常拿著信沉思。
“師父,咱們就這麽幹等著嗎?”一個弟子忍不住問。
譚鑫培望著院中枯枝上的一抹殘雪,目光深遠:“等。但不是傻等。潮水有漲有落,戲碼有緊有慢。這國喪是‘啞場’,但啞場之後,必有大鑼鼓。咱們得把家夥式磨得快快的,把氣力養得足足的。”
他心中雪亮:袁世凱那句“來年新帝登基”的許諾,是蜜糖,也是砒霜。載灃攝政,與袁世凱勢同水火,來年政局是吉是凶,猶未可知。戲班必須做好萬全準備,以應對任何可能的變局。
這個冬天,格外漫長寒冷。戲班在清貧、壓抑和等待中,度過了有史以來最冷清的一個年。沒有鞭炮,沒有歡宴,隻有一鍋寡淡的素餡餃子。
然而,在這極致的沉寂之下,一種力量正在悄然積蓄。譚鑫培的沉穩,感染著核心弟子;嚴酷的生存壓力,磨礪著年輕人的心性;而對未來不確定的預感,更讓每個人都隱隱覺得,一場真正的“大戲”,即將拉開序幕。
寒歲盡頭,就是驚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