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雪花未能覆蓋清河城連日來的沸沸揚揚，反倒像一層冰冷的薄紗，襯得田府門庭若市的景象愈發灼眼。與此相對，林府那朱漆大門前卻車馬稀落，昔日迎來送往的熱鬧蕩然無存，隻餘下石獅孤寂地承著落雪，透出一股門庭冷落的蕭瑟。
    府內，書房。
    地龍燒得極旺，炭火劈啪作響，卻絲毫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徹骨寒意與壓抑。那是一種源於計劃徹底失敗、權威遭受挑戰、未來充滿不確定的深切恐慌。
    “廢物！一群廢物！”
    林嘯天暴怒的咆哮聲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他額角青筋虯結，麵目猙獰，猛地一揮袍袖，將紫檀木書案上價值不菲的硯台、筆洗、鎮紙盡數掃落在地！刺耳的碎裂聲在密閉的書房內炸開，嚇得下方垂手侍立、噤若寒蟬的幾個林家核心管事渾身一哆嗦，腦袋埋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地縫裏去。
    “兩次！整整兩次了！”林嘯天如同困獸般在狼藉的地上來回疾走，厚重的靴底碾過碎片，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那老不死的不僅沒死，反而越來越好！李鈞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現在像條瘸皮狗一樣躲在藥師殿裏連頭都不敢露！我林家耗費心血布下的殺局，非但沒能摁死田家，反而成了他田作榮揚名立萬的踏腳石！如今我林家倒成了全清河城的笑柄！你們聽聽外麵的風聲！”
    他越說越氣，胸腔劇烈起伏，猛地一腳踹翻旁邊一把做工精巧的黃花梨圈椅，木料斷裂聲刺耳。精心設計的死局，不僅被對方以一種近乎碾壓的方式破解，更讓對手借此一飛衝天，這種強烈的挫敗感和屈辱感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幾乎讓他理智盡失。
    一個身著黑袍、負責情報的管事硬著頭皮，顫聲稟報，聲音發虛：“家…家主，坊間都在瘋傳…傳那田家四少是醫聖轉世，菩薩心腸，華佗手段…不少…不少原本與我們交好、甚至簽訂了些許契約的家族，都…都暗中派人去了田家示好，送的禮物比年節還厚…我們林家旗下的幾家藥材鋪和元晶礦場，這幾日生意也一落千丈，冷清得門可羅雀…夥計們都說，好些老主顧都繞道走了…”
    “醫聖轉世？菩薩心腸？我呸！”林嘯天額頭青筋暴跳，嘶吼道，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有些扭曲，“不過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不知從哪學了些歪門邪道的醫術罷了！一群愚昧無知的東西！”
    然而，咆哮之後，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那股沉甸甸的恐慌感並未消散，反而更加濃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他們都不是傻子，一次或許是運氣，但兩次三次，尤其是將那已被多位醫師判了死刑的人硬生生從鬼門關拉回來，這絕不是“歪門邪道”或“運氣”能解釋的。田作榮那神鬼莫測的醫術是實實在在的，那份臨危不亂的冷靜和對局勢的洞察力，更不像一個尋常少年所能擁有。
    此子不除，假以時日，田家必然徹底崛起，屆時，還有他林家立足之地嗎？甚至…以往結下的仇怨，對方會輕易放過嗎？
    一想到這種可能，一股冰冷的寒意便順著林嘯天的脊椎骨竄上後腦，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另一個麵相精明的管事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狗急跳牆般的陰狠：“家主，那老家夥看樣子是真被救回來了，再過幾日若徹底痊愈，咱們這賭約可就…咱們在林家養的那些‘影衛’，是不是可以…”他做了一個切割的手勢，意味不言而喻。
    “蠢貨！你想讓我林家萬劫不複嗎？！”林嘯天猛地轉身，厲聲打斷，眼中滿是暴怒與鄙夷，“現在多少雙眼睛盯著田家？盯著那個老不死？藥師殿那個周老頭明顯對田作榮欣賞有加！此刻動手，痕跡太明顯，是嫌我林家死得不夠快，不夠徹底嗎？！”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和恐懼，眼神變幻不定，如同毒蛇在黑暗中盤算。明著來肯定不行了，田家如今聲望正隆，又有藥師殿的關注，必須另尋他法。
    “田作榮…”林嘯天咀嚼著這個名字，聲音冰冷得如同窗縫裏滲進來的寒風，“既然你非要擋我林家的路，踩著我林家的臉麵往上爬，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不留餘地了！”
    他眼中閃過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之色，似乎下定了某個孤注一擲的決心。他猛地揮退了所有管事，如同驅趕蒼蠅般不耐。
    書房內隻剩下他一人，以及滿地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踱步到書房最裏側的一麵裝飾著猛虎下山圖的牆壁前，眼神陰鷙。手指在牆壁幾處不起眼的虎紋斑駁處有規律地敲擊了數下，節奏詭異，隨即又小心翼翼地逼出一絲陰寒屬性的元炁，注入其中一點。
    “哢噠…”一聲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機括響動，牆壁竟無聲無息地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暗縫隙。門後並非密室，而是一條通向地底、深不見底的石階甬道，一股陳腐、陰冷、夾雜著淡淡血腥和某種詭異腥甜氣息的冷風從中撲麵而來，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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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嘯天臉上肌肉抽搐，露出一絲明顯的掙紮與畏懼，仿佛那甬道深處藏著某種令他恐懼的存在。但很快，這絲恐懼被更強烈的怨毒、野心和破釜沉舟的瘋狂所取代。他咬了咬牙，臉上掠過一絲狠厲，最終一步踏入了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暗門在他身後悄然合攏，仿佛從未出現過。書房內隻剩下地龍炭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那若有若無、卻令人極度不安的陰冷氣息久久不散。
    有些禁忌的力量，一旦決定借用，便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再難回頭。
    與林府陰雲密布、恐慌蔓延的氣氛截然不同，田府內部雖因外敵威脅而戒備森嚴，卻也透著一股久違的振奮與劫後餘生的活力，更暗藏著一場不見硝煙的內部較量。
    府邸各處明哨暗卡比平日多了數倍，護衛們個個精神抖擻，眼神銳利。隊長田猛更是親自帶隊，日夜不休地在核心區域巡查，尤其是四少爺田作榮的小院和那位貴人靜養的廂房外，更是重中之重。他麵色沉肅，手不離刀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武士中期的敏銳感知。林家絕不會善罷甘休，這是所有忠誠於田家的核心人員心照不宣的共識。
    而在前廳書房，則是另一番景象。少主田作龍——田家長子，一位身材高大、麵容堅毅、目光沉靜的年輕人——正與父親田震山對坐。桌案上攤開著幾日來的賬目和人員名單，氣氛凝重。
    “父親，”田作龍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指尖點著名單上的幾個名字，“這幾日，二長老一脈的人活動頻繁，尤其是與林家素有往來的田闊海假設是二長老麾下的一個管事），多次試圖打探作榮治療的具體細節，甚至想靠近靜室，都被我的人攔下了。”
    田震山麵色凝重，眼中既有對當前危局的擔憂，也有對長子能力的欣慰。自從他重傷初愈，仍需靜養，家族內部許多事務便壓在了這個一向沉穩的長子肩上。“作龍，你做得對。此刻外患未除，內鬼更不能不防。二長老他們…終究是不甘心啊。”他歎了口氣，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若非作榮力挽狂瀾，恐怕他們早已…”
    “父親放心。”田作龍眼神銳利，“有我在，絕不會讓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興風作浪，拖作榮的後腿。護衛調度我已重新安排，關鍵崗位都換上了可靠的人。隻是…”他頓了頓，語氣略顯沉重，“家族經此一劫，內部裂痕已深，日後恐需一場徹底清理，方能真正安寧。”
    田震山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抹決絕：“待此件事了，是該徹底清理門戶了。”
    與這前廳書房暗流湧動般的緊張不同，田作榮所居的僻靜小院裏，卻難得維持著一方溫馨淨土，與外界的風雪和暗鬥仿佛兩個世界。
    院中的石桌上，擺著幾碟還冒著熱氣的點心和一壺剛沏好的暖身藥茶。田作榮並未像外界想象那般閉門苦修或是鑽研醫術，而是難得享受這片刻的清閑。他最小的妹妹，剛滿五歲的小玉兒，正像個雪團子似的蜷在他懷裏，小手緊緊抓著他的一根手指，另一隻手裏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鬆子糖，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沾著糖屑，已經睡得香甜，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年僅十歲的五弟田作安則像個興奮的小猴子，圍在石桌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手裏還比劃著：“四哥四哥！外麵的人都說你可厲害了！說你會用一根閃閃發光的針，咻咻咻幾下，就把快死的老爺爺救活了！比城裏所有大夫加起來都厲害！我們學堂裏好多人都在說呢！連先生今天都問起你了！”他看向田作榮的眼睛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和驕傲。
    田作榮小心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小玉兒睡得更舒服些，空著的手拿起一塊軟糯的桂花糕遞給作安，溫和地笑了笑，低聲道：“慢點說，別吵醒妹妹。外麵的人傳得誇張了，沒那麽神。大哥和父親他們才是真正辛苦，穩住了家裏。”
    “才不誇張！”田作安接過糕點，咬了一大口，含糊卻堅定地反駁，“就是厲害！福伯和猛叔都說了，要不是四哥你，我們家就…就…”他年紀雖小，卻也隱約知道前些日子家族麵臨的巨大危機，小臉不由得繃緊了些，隨即又放鬆下來，信心滿滿地說：“反正現在不怕了！有四哥和大哥在！”
    看著弟弟天真卻充滿信賴的眼神，田作榮心中微軟。二姐、三哥早年外出闖蕩，至今音信渺茫，父親重傷初愈，大哥獨力支撐對抗內憂外患，他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四哥，不知不覺間也成了弟弟妹妹和這個家的重要支柱。這份沉甸甸的親情與責任，讓他冷硬的心腸也不由得生出更多的牽掛。
    “嗯，不怕。”他輕輕拍了拍作安的肩膀，語氣平穩而令人安心，“有大哥和四哥在。你也要好好讀書練武，以後一起保護家裏，保護小玉兒，好不好？”
    “好！”田作安立刻挺起小胸脯，大聲應道，仿佛接到了無比光榮的任務。
    這時，小玉兒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哥哥…吃糖…”，往田作榮懷裏又鑽了鑽。
    院外寒風卷著雪花，院內燈火溫暖，茶香嫋嫋，兄妹依偎。這份平淡的溫馨，對於曆經風波、剛剛緩過一口氣的田家而言，顯得彌足珍貴。田作榮靜靜坐著，感受著懷中幼妹輕柔的呼吸和弟弟雀躍的情緒，連日來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這或許，正是他願意拚盡一切去守護的東西。
    然而，無論是前廳與父親密議的大哥，院外嚴密巡邏的田猛，1還是院內享受著片刻天倫之樂的田作榮，心中都清楚，外有林家恐慌下的瘋狂反撲，內有二長老一派的蠢蠢欲動，這短暫的寧靜之下，更大的風暴，正在無人察覺的暗處洶湧積蓄，隨時可能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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